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初一的这场大雪预示着新一年的风调雨顺,老皇帝年前祭祀时尚需人左右搀扶,除夕家宴的时候也是兴致缺缺。可是初一一大早,他透过乾清宫东暖阁的窗子看到外面白雪皑皑,紫禁城里银装素裹,突然之间心情大好,连带着身子也爽利了许多。
老皇帝御门听政时,文武百官明显感觉到主子又有了精气神儿。君臣之间间或商讨军国大事,间或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了。
可惜好日子不长,随着马齐等人逐渐将太子党的审讯结果报告给老皇帝,康熙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他原本对胤礽还抱有一丝幻想,带着一丝期望,复立太子之后,胤礽近乎无礼的要求他全部允准,胤礽想斥责谁,他这个做阿玛的就帮着斥责谁,吃穿用度越过了皇父去,他这个做阿玛的也忍了,只盼着这个受了大阿哥‘镇魇’的皇太子可以早日恢复,像多年前一样,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可惜,小孩子戳穿‘皇帝新衣’的那一刻,老皇帝虽然嘴上不愿承认,心里却一清二楚,他的二阿哥胤礽一去不返,他再也寻不回多年以前那个奶声奶气唤自己‘汗阿玛’的贴心小阿哥。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普通人都是如此,更何况高高在上的皇帝。幻想破灭,胤礽幼年时的那些好也转瞬灰飞,老皇帝心里只记得这个‘皇太子’待他生病的幼弟是多么冷漠,自己抱恙时,他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哀痛,心里大概在盼着自己早日归西。
康熙紧紧攥着茶盏,左手指头敲打着刚被自己合上的密折,看也不看跪在下头的胤礽一眼,只沉声道:“朕屏退左右,只单独召了你来,你可知为何?”
胤礽身着明黄服饰,低着头,不敢与皇父对视:“儿臣不知。”
“你还知道你是儿臣呐!”康熙气得急了,连连咳嗽,左手攥着密折,原本欲扔到胤礽身前,终于还是按下了。“朕满心以为你知错能改,太皇太后生前也几次三番对朕说过,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明明知道索额图心怀不轨,你还受他蛊惑,全然不顾朕的一番苦心。如今索额图这大清第一罪人已然伏法,你仍旧不知悔改,行事存着异心,甚至盼着朕早死!”
“阿玛!”胤礽抬起头来,膝行而前,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儿臣行事或有不妥之处,可是,儿臣断断然不敢有谋逆之心啊。阿玛明鉴,儿臣,儿臣……”
胤礽哽咽了,康熙原以为自己了解每一个孩子,可是如今,他看不清胤礽这‘哽咽’究竟是真是假。那颗原本柔软的心,渐渐变硬了许多。老皇帝按住胤礽的后脑勺,蹙眉道:“这回,二阿哥还是跟着朕一道北上吧。”
“儿臣遵旨。”胤礽叩了头,他再不敢说什么‘阿玛不肯放权’之类的话,躬着身子,退出了养心殿。
康熙左手始终紧紧攥着那本折子,他不止是阿玛,更是大清的皇上,是天下百姓的依靠。再不可感性用事了,若想大清江山万万年,必得谨慎挑选后继之君,而胤礽,不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圆明园九洲清晏殿中,胤禛将一幅画放到书案上,年梦竹站在一旁,眼中透着些好奇:“您是准备玩儿什么把戏?”
“今儿个还真是玩儿把戏。”胤禛挑了下眉毛,“给你瞧一件西洋人画的好东西。”
年梦竹帮着胤禛将那幅画展开,鸟语花香连并窗外的景色瞬间出现在眼前,最奇的是,那画卷左右两侧正与这间书房最里边左右两侧的装饰相同。
“通景画?”年梦竹惊喜异常,当年她和老师一起研究通景画时,曾经戴着白手套触摸过故宫倦勤斋中的珍品,可是研究人员毕竟与珍品之间有着百年的距离,再用心也难探其真髓,只能感叹古人画工之精湛,想象之丰富。她原本以为,所有的通景画都是画师一笔一笔在墙壁上描绘出来的,没想到,还有这种贴画。
胤禛好奇地瞧着年梦竹,问道:“通景画是什么意思?那洋人画师可不曾说过这卷画的名字。”
年梦竹在胤禛面前早就不慌张了,只是笑道:“我猜,这画张贴上墙可与周遭精致融为一体,‘通景’二字难道不贴切么?”
胤禛朗声大笑:“这么一说,倒是贴切得很。”
“您是特意找了画师将夏天窗外的景致画了下来?”年梦竹不大愿意相信胤禛是为着自己才找洋人作了这样一幅通景画出来。可是胤禛回道:“某些人有意以狼毫笔记下这园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出些力气也是应当的。何况,这面墙的确空了些。”
胤禛特意挥退了伺候在侧的奴才,亲自和年梦竹一起将通景画贴到墙上。“等到了夏日,我再叫那洋人画张冬日的出来,换掉这张,屋子里兴许还可多些凉意。”
“您是上嘴唇儿碰下嘴唇儿,那洋人画师只怕要画上一两个月。您若当真想那么换,不妨叫人家从现在起就画着。”
胤禛笑着摇头:“你啊,倒是想得周到。”
画贴一半,年梦竹问道:“王爷您这回又没能跟着圣驾北上狩猎,过些日子还去请安么?”
胤禛瞧了年梦竹一眼:“是你想去吧?”
“您也不能回回都带着我不是?”年梦竹言语间颇有遗憾,“梦竹以为,该请的安还是要请,不论您带着谁同去。”
“你不是说你不是个大方人儿么?”胤禛心里有些别扭,手一抖,通景画连接着墙壁右侧紫檀木月洞门处贴得有些歪。
年梦竹‘哎呀’一声,纯粹是因为考古工作者对文物天生的那种小心翼翼,现在的任何损伤,对于未来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即便这张画最终毁于一场大火。
胤禛黑了脸,终归还是耐着性子将通景画贴好,而后坐到茶桌旁边,撸下挂在右腕上的佛珠,缓缓捻动着。
年梦竹给胤禛倒了茶,放到茶桌上,索性紧挨着他坐了:“您,生气了?”
胤禛瞟了年梦竹一眼,没说话,也没喝茶。
“我仔细瞧过了,您方才错有错着,咱们可以用调好的彩墨将缝隙处连上,别有趣味。”她端起茶盏,这回送到胤禛手边,“烫得很,您不接着,恐怕一会儿又要给我涂药膏。”
胤禛叹了口气,接过茶盏放到茶桌上:“我即便去热河给皇阿玛请安,也只会带着你。琼敏她们,不擅骑射。”
年梦竹坐到胤禛腿上,双臂搭上他双肩:“究竟是因为姐姐们不擅骑射,还是您,不想带?”
胤禛紧紧箍住年梦竹的腰肢,目光凌厉:“你这问题,我不会答。不过,若你胆敢再将一卷画看得比本王还重要,本王定不轻饶。”他右手食指被那张画剌出一道深长的口子,此刻已渗出血来,索性直接将那根指头伸到年梦竹眼前,“若非顾忌着你,本王早就将那张烂画儿扯下来,扔到火盆儿里烧了。”
年梦竹有些心疼,低头给他吹了吹伤处后,又从茶桌的抽屉里取出药膏,小心仔细地涂在胤禛伤了的指头上:“您前阵子还说要‘戒急用忍’,为着一卷画动怒,传了出去,恐怕不好。”胤禛有个极大的毛病就是喜怒不定,老皇帝自从发现四阿哥这个毛病之后,对他颇有疏离,还是这些年胤禛硬逼着自己喜怒不行于色,康熙对他才渐渐有了改观。
“你似乎比琼敏还要了解我。”胤禛的目光中透着探寻,“照理说,你阿玛始终外放为官,你两位兄长与本王也鲜少接触,你出嫁前,该不会有人将本王的性情说给你听。”
“原来在王爷心里,梦竹合该就是个笨人。”年梦竹当然不能这样便中了胤禛的圈套,“您在书房里挂牌匾自然是有缘由的,加之您在我面前懒得摆那张冰块儿脸出来,梦竹自然更能瞧得一清二楚。”
这话听起来倒还有几分真。胤禛轻轻颔首:“再说说,为何我该去热河给皇阿玛请安?”
年梦竹眼睑低垂,起身亲自去关了门,而后坐回到胤禛身边:“皇上命您和马大人他们秘密查托合齐等人,只怕并非没有缘由。您莫要忘了,狗急了还会跳墙,托合齐等人也都不蠢,若是有所察觉……此次皇上北去行宫,太子殿下和托合齐都在队伍里吧?”
胤禛眉心轻皱:“皇阿玛想来精明,除非……”
“除非他老人家另有打算。”年梦竹握住胤禛的手,“所以,梦竹以为,您该去热河给皇上请安。一则护卫皇上安全,这二来么,您是个仁孝的阿哥。”
“我若请皇父来狮子林品茗赏景儿,侧福晋你可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哄阿玛高兴?”胤禛反将一军,琼敏她们是烹饪好手,菜炒的好,点心也做得好,年梦竹恐怕不会做吃食。
她却扬起一张俏脸,笑意盈盈地道:“您若带我同去,我也必不会让您丢了脸。做不了吃食,还煮不了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