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十月二十五日,雍亲王胤禛第二子弘昀殇,年十一岁。
府里灯笼外罩的红纱统统换成了白纱,原本喜气洋洋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奴才们都知道,今年之内,王爷怕是纳不了侧福晋了。李霁月始终抱着弘昀凉掉的身子,琼敏怎么劝,她都不肯松开。直到嬷嬷将六岁的弘时带到李霁月身边,弘时扯着额娘的衣袖,唤道:“额娘……”
李霁月这才醒过神来,伸手摸了摸弘时的后脑勺,又含笑看着弘昀说:“你二哥睡着了,弘时,我们不要打扰他。”
琼敏攥着帕子擦掉自己脸上的泪,她了解李霁月此刻的心情,五内俱焚只怕也不外如此。没有人能劝得了她,这种悲伤即便可以被时间冲淡,偶尔从心里钻出来的时候,依旧会很疼很疼。
胤禛的话变得很少,胤祥撇下即将临产的福晋日日来雍亲王府陪伴四哥,即便如此,几日下来,也难得听四哥说上几句话。
康熙原本想给胤禛放假,可是思己及人,这个时候,他越忙,心里的胡思乱想就会越少。老皇帝心思一转,索性多给四阿哥分派些差事,只盼他能早日走出阴霾。
年府收到消息后,筹备喜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年梦竹很想知道胤禛如今怎样了。当初失去弘晖,对他应该已经是不小的打击,如今又失去了弘昀,他究竟要受多少折磨才能走出来。
年夫人看着女儿有些失神的样子,握住女儿的手,道:“梦竹你实在担心王爷?”
年梦竹点了头:“额娘,丧子之痛,很疼吧?”
“你这个问题,额娘没办法回答,可是额娘能告诉你的是,普天之下,没有哪家的爹娘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年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温柔地笑道,“将来你做了额娘,自然就清楚了。”
“我好想去看看王爷。”年梦竹深知她此刻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可是心里那种隐隐的牵挂让她不能不去想胤禛,此刻她只想去看上一眼,哪怕只替他分担一点点难过也是好的。
年夫人轻抚女儿的脸颊,心中却有一种担忧。这世上的人皆有私心,作为年梦竹的额娘,她不能不承认,比起可怜雍亲王家的小阿哥,可怜雍亲王府中那位刚刚失去孩子的额娘,她更心疼自己的女儿。眼瞅着还有几日,女儿就要嫁进王府做侧福晋,这个时候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是个好兆头啊。
年梦竹心里想归想,碍着规矩,她还是不能去见胤禛,哪怕偷偷的也不成。
日子到了腊月初八,年梦竹去大觉寺进香时,被性音禅师带去了后院,进了那间她和胤禛初识的屋子。胤禛正盘膝坐在榻上,茶桌上摆着那盘他们两个尚未下完的棋。
“来了就坐吧。”胤禛的嗓音有些沙哑、低沉。
年梦竹点了头,坐到胤禛对面。
胤禛手执白子,往棋盘上落了一颗:“这几日我一直待在大觉寺,今儿个才等到你。”
年梦竹在胤禛落下的那颗白子旁边落了一颗黑子:“我也想见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见。”
“原本你我该日日相见的。”胤禛苦笑一声,拎起紫砂壶,往年梦竹手边的茶盅里添了茶,“我请禅师又算了日子,明年三月十五,绝不再改。”
年梦竹心中一动,看着胤禛的那张脸,道:“您,瘦了许多。”
“近来差事不少。”胤禛言语间透着云淡风轻,“白日里办不完的,夜里要继续办,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
“是不是已有些日子没练过骑射了?”年梦竹有意说些轻松话题,“我先前还跟我阿玛说,要把家中后院的兵器架送到王府去。”
胤禛笑道:“不必抬你家里的,你想要什么,知会一声,你家王爷亲自帮你办好。”
年梦竹眼睑低垂,脸颊微烫,算起来,她还不是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胤禛自然也还不是‘她家王爷’。
“再发愣,这盘棋怕是要输了!”胤禛毒舌起来也很可怕,“你难得有希望赢一回。”
“未来的路还长着,您怎么就断定我不会再赢呢?”年梦竹落下黑子,嫣然而笑,“这一局,我志在必得。”
胤禛凝神瞧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半晌将手中白子扔进棋盒,笑道:“梦竹你赢了,我投子认输。”
年梦竹心里却没有胜利者应有的高兴,胤禛眼中满布血丝,当然不止是因为公务繁忙而造成的。
“王爷。”她索性去握胤禛放在茶桌上的左手,“没有人说男人不可以软弱,这儿除了你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是年梦竹想也想得到,作为雍亲王府的当家之主,胤禛就是那根擎天的柱子,谁都可以软弱,他必须坚强,谁都可以哭,他当着众人的面,只能稳住。
被年梦竹握住的那只手轻轻颤抖,胤禛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疼了起来。他避开年梦竹灼热的目光,沉声道:“你能坐到我身边来么?”
年梦竹依言走了过去,坐到胤禛身边。
胤禛右手拨动着那串小叶紫檀佛珠,缓缓说道:“弘昀走得很突然。一个多月过去了,前几日我迈进大觉寺那道山门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从此刻起,放下,把弘晖、弘昀全都藏到心底,我原本已经做到了。”
眼看着泪水从胤禛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年梦竹心疼了:“有些事,是要找个人说出来才能好过些。憋在心里,会伤到自己。”
胤禛摸着年梦竹的脸颊,突然问:“你说,我是个坏人么?”
年梦竹轻轻摇头。
“我既然不是坏人,弘晖他们为何不愿待在我身边?”胤禛竟将自己的头埋进年梦竹的颈窝里,絮絮道,“梦竹,我累了。”
年梦竹的左手悬在半空,好半晌才落到胤禛的头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累了就歇一歇,梦竹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年梦竹感觉到脖颈处一阵湿热,竟然是胤禛的眼泪。她轻声叹息,心里却很清楚,此刻不论她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陪伴而已。
沉默的陪伴有些时候是最好的良药。乌拉那拉琼敏是胤禛的亲人,可是在琼敏面前,胤禛完全不敢提弘晖、弘昀的事,夫妻两人一次又一次揭开伤口,伤处只会越来越疼。
可是年梦竹不同,胤禛需要的,正是她这种默默相伴,哪怕她年纪尚小,根本不懂得他心里的痛也并没有所谓。
已记不得过了有多久,胤禛总算有了些‘此举不妥’的觉悟,坐直了身子,尴尬地笑了笑。
年梦竹也笑了:“王爷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
“送你的弓我已备好,原想着等你入府,我亲自交到你手上。这样吧,过两日,我命人送去年府,你看看是不是中意。即便不中意,也就是这把了。”胤禛平静心绪,眼中又有了光亮。他知道,时光会冲淡一切,只要你挺过去,只会愈发坚强。
年梦竹扯了下嘴角,他早就领教了雍亲王这张嘴的厉害,随口问道:“该不会是在琉璃厂淘的吧?”
“本王特地找了江湖上的好手,在古人墓里挖的,你可敢收这份礼?”
“有什么不敢的。”年梦竹俏脸轻扬,“别说是古人的陪葬品,即便是死人嘴里含着的珠子,我也敢拿。”她这话倒是毫不夸张,想当年她和老师一起下古墓,就是她戴着橡胶手套把一颗东珠从尸体的嘴里取了出来,那些瘦得像根棍儿的师兄们自那以后全都喊她‘梦哥’。
胤禛倒是有些诧异:“听上去,像你真的拿过古人墓里的东西一样。”
“打个比方而已。”年梦竹眉毛轻挑,这种事她当然不能承认,否则岂非会被雍亲王当做怪物。
胤禛愈发觉得年梦竹是个俏皮的姑娘,心中一动,便揽住了她的肩膀。虽然尚未行礼,不过有皇父的旨意在那儿压着,他这‘进一步’举动已然合法了。
年梦竹身子轻颤,愈发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这儿是大觉寺。”
“我当然知道。”胤禛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我累了,搂着你挺舒坦。”
年梦竹在心里猛翻白眼,古装偶像剧里的雍正爷委实害人,这可是位在大臣奏本上写‘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这样的秉性!’的男人啊,这种‘朕不知该如何疼你’随笔就写的皇帝即便平日表现得像冰块儿一样,也绝不会有冰块儿一样的心。在他心里,自己已经逃不掉了,于是他就本性毕露。
苏培盛始终在屋子外面儿守着,见太阳即将落山,道:“爷,时候不早了。”
胤禛无奈地笑了笑:“并非我非走不可,倒是你,该走了。”
“王爷没事了?”年梦竹起身去拿狐裘,还是胤禛给她的那件。
胤禛起身拿过狐裘,亲自给年梦竹披到身上:“我很快会没事,你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