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指婚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年遐龄家中。年遐龄带着妻子、儿女接了圣旨之后,又是端茶倒水摆吃食,又往传旨太监的手里塞了银子,打点的妥妥当当,才亲自将传旨太监送到门外。
年梦竹跟着兄长混在镶白旗的队伍中北上围猎,原本年遐龄是不支持的。奈何雍亲王亲自知会下来,他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还得同意,只能和夫人在家中祈祷着女儿千万别出什么事,不必出挑,只求平安。谁成想,女儿回来之后,非但不必准备选秀大事,反倒直接被皇上一道圣旨指给了雍亲王。
“梦竹啊,王府不比家中,他日你嫁过去,再不可像在家中这般任性。”关起门来,年遐龄第一次如此温和地对着年梦竹说话。在年梦竹心中,阿玛始终是严父,今日这般,大概是因为她快离开家了吧。
年梦竹挽住年遐龄的胳膊,嫣然道:“皇上主子不过是指了婚,又没说几时叫女儿嫁过去,阿玛这么快就不想养着女儿了?”
“你是个调皮鬼。”年遐龄揪了一下幼女的鼻尖儿,“越快送你出去,阿玛和你额娘越早安心。此后安度晚年,再不必为你们操心了。”
“阿玛从来都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年梦竹扶着年遐龄坐到卧榻上,给阿玛倒了茶,“即便二哥已经外放做了巡抚,您还不是日日记挂着,生怕他有丝毫行差踏错。”
提起年羹尧,年遐龄苦笑道:“你二哥哪儿都好,允文允武,是难得的有才之人。只可惜,他太过傲气了。阿玛只怕他将来自恃功高,反害了自己。”
年梦竹樱唇轻启,却不知道该如何答对。年羹尧的个性是天生的,多年相处,她也试图劝说,可才华横溢的二哥又哪里听得进去。
“阿玛还是尽量放宽着心,二哥有二哥的造化。何况他如今已不在京里做官,您更是鞭长莫及。”
“梦竹说的是。”年夫人了解自家老爷,也和女儿一道劝慰着,“亮工是个知轻重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不提他了。”年遐龄摸着女儿的头,笑问,“这些日子想想你缺什么,叫你额娘给你置办。只要不违制,阿玛无不应允。”
“女儿想要后院儿那些兵器,阿玛能替二哥答应下来么?”年梦竹调皮一笑,言语却极为认真。
年遐龄瞪着女儿,一副‘你这丫头已经无可救药’的表情:“小格格,你去的是雍亲王府,做的是雍亲王的侧福晋,还想着整日耍枪弄棒么?”
“不止我要耍枪弄棒,王爷也该耍起来才是。”年梦竹有自己的一套说辞,“阿玛您也知道,动起来方是养生之道。”
“王爷公务繁忙,你当他是你这个小丫头么?”年遐龄黑了脸,“你啊,真该好好向你额娘学一学为妻之道,回头儿嫁到王府去,恐怕王府中人会笑我年家不会教女儿。”
年梦竹不以为然:“阿玛您一点儿都不了解雍亲王。”
“难不成你比阿玛还了解么?”年遐龄好笑地瞧着女儿,半晌反应过来,“梦竹,你常去大觉寺,王爷也常去大觉寺,你和王爷该不会早就相识了吧?”
年梦竹俏脸轻扬:“随阿玛您猜,女儿该去后院儿练功了。”
年遐龄捋着颌下胡须,沉默良久。徘徊在他心中的疑问,今日仿佛总算有了答案。雍亲王并非好奇他家小女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才命希尧带着梦竹北上,正相反,王爷已经和女儿是旧相识,北上,不过是为了增进相互之间的了解。
“夫人呐,女大不中留,女儿大了,长着翅膀要飞走了。”年遐龄想起女儿刚出世时那又嫩又小的一团,仿佛这情景就在昨天。
年夫人在接到圣旨后始终强忍着心中惆怅的情绪,按说女儿能嫁给王爷做侧福晋,已经算是不小的造化,她该满心欢喜与感激。可是,再大的恩典也冲不淡即将离别的愁绪。年梦竹离开花厅后,年夫人的眼睛就红了。
“老爷,梦竹嫁进雍亲王府,是福分吧?”
年遐龄搂住夫人的肩膀,轻叹过后,笑道:“你该相信,咱们梦竹是有造化之人。何况,雍亲王妃是乌拉那拉家的格格,听说性情温婉,待人宽厚,想必不会难为女儿。”
“她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年夫人还清楚地记得严寒的冬日、酷热的夏日,年梦竹跟着希尧和羹尧一起习武时的情形。她看着就心疼,可是女儿却咬着牙挺了过来,这才有了今日可以轻松在骏马上驰骋的姑娘。“其实我们养她一世,又有何妨。”
“夫人呐。”年遐龄拍了拍夫人的肩膀,道,“木已成舟,你还是花些心思再去教一教梦竹。即便王爷肯纵着她,你可莫要忘了,王爷尚有生身额娘在世。”
年夫人眉心一皱,起身亲自去关上花厅的木门,落座后问道:“听说,王爷和德妃娘娘之间不像寻常母子那般热络?”
京城里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们没事儿的时候也喜欢坐到一起八卦八卦,年遐龄倒也并不惊诧夫人会有此一问。他轻轻颔首:“我也是听说。德妃娘娘心疼十四阿哥,对四阿哥,差强人意。”他用了个不好不坏的词,毕竟是主子爷和主子娘娘,他们做下属的,如何能谈论得。
“王爷也是可怜。”
“夫人慎言。”年遐龄握住夫人的手,神色肃穆,“王爷是皇家阿哥,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便是伺候好主子,不可随意搬弄主子是非。往后在外头,夫人最好能躲便躲,有些话不止不要说,听也不要听。”
“老爷放心。”年夫人是个谨慎人,“为着梦竹,便叫我往后不再出大门半步,也使得。”
年遐龄倒是笑了:“兴许这样更好,你我在屋子里养花、下棋,未尝不是天下乐事。”
胤禛原想着找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接年梦竹入府,性音给他选了十月的最后一天。
十月二十四日白天,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地准备纳侧福晋的一应物事,尚且没什么不妥。入夜,二阿哥弘昀不知是吃坏了什么,竟坏了肚子,一趟又一趟,直接脱了相。
李霁月得了消息,顾不得披上厚外裳,只穿着睡袍就跑到了儿子屋里,见到儿子那可怜模样,眼泪滚珠一般落了下来。
胤禛和琼敏自然也得了消息,一边吩咐着请太医,一边往弘昀这边赶。
十一岁的弘昀个头还很小,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床上,嘴唇干涩,脸颊泛红。李霁月见到胤禛,直接扑进他怀里,哭道:“爷,快瞧瞧弘昀,他浑身上下烫的吓人。”
胤禛解下披在身上的狐裘,亲自披到了李霁月肩上,示意琼敏好生安抚照料。他坐到床边,摸着儿子发烫的额头,皱眉道:“弘昀,醒醒,阿玛来了。”
“阿玛。”弘昀低声轻唤,“儿子难受。”眼睛却都懒得睁开。
“阿玛知道。弘昀是阿玛的好儿子,忍着些,太医就来了。”胤禛柔声安抚着,侧过头催促,“太医怎么还不来,可派了快马去请?”
苏培盛回道:“王爷,小六子已骑着最快的马去请了。”
胤禛点了头,接过奴才递上来的凉帕子,亲自换掉弘昀额头上的。“弘昀乖,回头儿等你好了,阿玛带着你去后山骑马射箭。”
琼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当年,永晖便是这样躺在床上,胤禛说着一般无二的话。最终,那个乖巧懂事又上进的嫡长子还是狠心离开了她和王爷,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时已入冬,老太医赶来的时候,前胸后背都湿透了。胤禛免了他请安,叫他速速给弘昀诊断。
老太医喘了几口气,搭上小阿哥的脉。
屋子里静的厉害,便是只落一根针恐怕也听得到。雍亲王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若是再出什么意外,没有人知道王爷会怎么样。
老太医把在弘昀脉上的手微微一颤,身上的汗更多了:“王爷,二阿哥怕是,怕是不好啊。”
“弘昀!”李霁月扑到床边,将儿子搂进了怀里,“我的弘昀不会的,你这个庸医!我的弘昀已经长到十一岁了,怎么会不好!王爷,求您!救救弘昀,救救我儿子!”
胤禛的眼睛已经红了,老太医是儿科圣手,他若说不好,便是请遍京里的大夫,只怕也于事无补。
琼敏站在胤禛身边,轻轻握住胤禛的手。
胤禛侧过头看着自家福晋,苦笑道:“我没事。”
“弘昀,弘昀你醒醒,你看看额娘啊!额娘给你煮糖水,给你将故事,额娘要你啊。”李霁月紧紧搂着儿子,轻轻拍着儿子的背脊,“你是额娘最乖的儿子,你怎么舍得抛下额娘,弘昀……”
一声一声的叫喊撕扯着胤禛的心,他紧紧攥住琼敏的手,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