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那日,年梦竹收到了胤禛送的‘礼’。原想着回家后还能收到自家二哥千里送来的东西,可惜只等到了阿玛、额娘给自己庆祝生辰,直到子时,属于的二哥的祝福还没送到。
年夫人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女儿,必定是山东、直隶等处下了大雪,这才耽误了车马的行程。
年梦竹强颜欢笑地点着头,她和二哥自幼要好,生辰这日收到二哥的礼物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今年突然空了一次,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直到腊月三十除夕夜,年羹尧派来的人才敲响了年府大门。
精致的蜀绣,致密细腻的苴却砚,还有些风干的牛肉。年梦竹瞧着堆山填海的礼物,还是没那么高兴。年货而已,虽然苴却砚实在很合她心意,毕竟没有一样是她二哥指定了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
千里送年货的家奴总算完成了年总督交代给自己的大部分任务,最后,他和几个奴才抬着个盖着红绸子的大物件走到年梦竹身前。
“格格,年总督说,这件东西是今年送您的生辰礼物。沿途大雪,耽搁了些时日,还请格格恕罪。”
“不妨事。”年梦竹是个很容易便能高兴起来的人,她迫不及待掀开那块红绸子,赫赫然竟是个马鞍。
“这个老二!”年遐龄坐在太师椅上捋着颌下胡须,不住摇头,“在家时带着他妹妹胡闹也遍罢了。出京为官,竟还不忘诱使梦竹骑马。”
“知我者,二哥也。”年梦竹抚着马鞍,眉梢眼角都透着欢喜。
年遐龄叹了口气:“归根结底,还是我和你额娘太过纵着你了,将来可如何是好?”
“阿玛又知道将来不会有人继续纵着我?”年梦竹见自家阿玛的脸色变了变,即刻示意小丫头把自己备的礼物拿出来,一对青花鼻烟壶,干干净净,透透亮亮的,“大哥、二哥都献了宝,这回轮到女儿了。”
年遐龄‘恩’了一声,明明心里很高兴,面上却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鼻烟壶倒是很精巧。”
“女儿的审美,又能差到哪儿去。”没花一块银子的借花献佛,年梦竹虽然多少有些心虚,不过送礼最重要的还是收礼的人高兴,这一点,这两只鼻烟壶的效用堪称完美。
年遐龄摸着女儿的头,总算笑了:“亮工不在,你若实在想习武,就叫着你大哥一起。”
“其实不必叫大哥。”年梦竹樱唇轻抿,眼前竟浮现出胤禛的影子。她心里都觉得有些尴尬,福了福身,道,“阿玛、额娘,女儿去试试这马鞍好不好用,若不好用,即刻写了信给二哥送去,叫他再送个新的过来。”
年夫人瞧着女儿的背影,叹道:“原以为小格格会是个乖巧懂事的,简直和亮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亮工不如梦竹。”年遐龄摸着鼻烟壶上的青花,轻叹出一口气,“亮工不懂得收敛,梦竹却张弛有度。若是他们两个能换上一换,我就真的老怀安慰了。”
“老爷未免奢求得多了些。”年夫人笑道,“亮工有亮工的造化,梦竹有梦竹的造化,他们两个如今已这么大了,早不是你我管得住的时候了。”
“是啊。”年遐龄看着夫人青丝中夹杂的白发,不由感慨时光如逝,“孩子们各有各的造化,早就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了。”
给自己的高头大马换上新马鞍,年梦竹披上狐裘本想去外面畅快地跑上几圈。犹豫了一下,叫小丫头去把那个送礼物进京的家奴悄悄叫过来。
“二爷给雍亲王备的年礼可送过去了?”年梦竹的狐裘还系在身上,那方苴却砚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静静放在她手边。
家奴回说:“车已重新装好,奴才这就准备过去。”
年梦竹犹豫了一下,问道:“送给雍亲王的礼单上没有苴却砚吧?”
“这方砚台是二爷专门买给格格的,给雍亲王的礼单中并没有。”
“那你稍等。”年梦竹捧着盒子走进只隔了一道紫檀木月洞门的书房,从书案抽屉中抽出一张右下角画着墨竹的纸笺,提起毛笔蘸了墨汁写下:这方砚台算作那场烟花的回礼,混在兄长的年礼中以免露了痕迹。左下角落款:知名不具。
年梦竹犹豫了一下,先将那方苴却砚从盒中取出,而后将纸笺放到盒子底部,再将砚台放回,这才盖好盒子,走出书房,交到家奴手上:“将这方砚台一并送去雍亲王府,回到四川后,不必知会我二哥。”年梦竹如是交代,跟着握住马鞭,走出香闺。
雍亲王是个聪明人,年梦竹猜想,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谁,也早就知道了她知道他是谁,马虎眼再打下去反而不好,还不如由她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京城北面原是一片空旷的草地,此刻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年梦竹骑着骏马在雪地上驰骋,虽然冷风呼啸,她心里却有一种凉爽的舒适,也许是因为她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向那位‘天下第一闲人’坦陈了自己的身份。
雍亲王府,看着年亮工从四川送来的年礼,胤禛轻轻点了头。皇阿玛很是看中年羹尧,他也的确是个人才。他这个门主若是能与年亮工这个属人之间真心相待,他日未必不能成为一桩美谈。
送给雍亲王的年礼,年羹尧特意选了又大又贵重的,以示自己对待本门门主之心诚。和那些大物件儿比对起来,那方小小的苴却砚不免显眼了些。
胤禛拿起那个小盒子,打开之后见里面竟摆着一方紫黑沉凝的砚台,不由对年羹尧的认知有了些改变,看来他心思还算细腻,也算用心。可是待他进了书房,将那方砚台从盒子中取出后,压在下面的那张纸笺赫然出现在眼前。年梦竹那笔娟秀的行书,他看过一遍就不会忘。
“原来心思细腻的另有其人。”胤禛捏出那张纸笺,放到书案上,提起毛笔蘸了墨,圈上‘知名不具’那四个字,在一旁写下:小滑头。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琼敏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爷,时辰到了。”
胤禛将那张纸笺夹进手边的佛经里,起身道:“你收拾妥当了,我们便可进宫。”
“王爷瞧我这样子还成么?”琼敏穿了件杏黄色的袍子,外罩藕粉色短褂,别有一番清新脱俗的滋味。
胤禛笑道:“很合适,旁人的福晋拍马也追不上。”
琼敏伺候着胤禛换上貂皮外裳,又给他正了正头上的官帽,这才和他一道走出王府,上了马车。
年三十的家宴设在乾清宫,今年多了几位王爷、贝勒、贝子,胤礽也重新坐上储君的位子,老皇帝心里舒坦,免不得要多喝几盅。
往年兄弟中还没有那么多王爷、贝勒的时候,胤祥总要和四哥坐在一处,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时不时低语几句,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颇有些无聊的家宴很快便会结束。
今年就不一样了,老十三失了宠,宴桌摆得离胤禛很远。兄弟两个想要举杯对饮也只能隔空示意,碰杯的机会都没有。胤禛还要忍受着亲生额娘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对老十四的殷切关怀。若不是这些年硬生生逼着自己学会那个‘忍’字,他此刻的脸必定黑到不能再黑,哪儿会像现在这样,还能和三哥、五弟他们谈笑自若。
表面上恭敬友爱,暗地里各怀心思的家宴总算在放了烟火后正式结束。胤禛上了马车后,合眼靠在车上,真真要比办差累许多。
琼敏柔声道:“王爷累了便歇歇,到了王府,我叫您。”
胤禛低低‘恩’了一声:“老十三可出来了?”
“今儿个是大年夜,王爷总不好叫十三弟去我们府上守岁吧?”琼敏给胤禛的倒了一杯热茶,“他和海青好了没多久。”
“我不过一问,你多想了。”胤禛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睛,“来年北上热河,只盼皇阿玛会带着老十三同去。”
琼敏笑道:“王爷打小便和十三弟伙在一处,到了如今这个年纪,竟还分不开,两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脾气秉性相投,源自天生。”胤禛喝了一口茶,“我和老十三是命定的好兄弟。”
天家素来少亲情,不要说是同父异母,便是同父同母,如王爷和十四弟这般水火不容的也是多数。做皇帝孤独,做皇子又何尝不孤独。孤独如胤禛,有了老十三的陪伴,心里那团温暖的火就不会灭。是以琼敏打从心底感激胤祥,也想方设法地待胤祥福晋好。
“所以,王爷还是该感激上苍让您有十三弟这个好兄弟。”凉风透过车窗吹了进来,琼敏给胤禛披上一件狐裘。
胤禛轻轻颔首:“你说的是,回头儿我多上几炷香。”
康熙四十九年正月,庆贺过皇太后七旬万寿,大觉寺的禅房修建工程重新开启。年梦竹依旧像往常一样,每月两次换上男装和性音谈禅论道。她还有点儿私心,希望能在大选之前再见见胤禛。可是从正月到四月,不论在内外城还是在大觉寺,她都再没和胤禛碰过面。
直到四月二十日,年希尧气喘吁吁地跑到妹妹面前,对她说:“去随我挑一套镶白旗军服,过几日跟着御驾去塞外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