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犹在,天边的云被染成曛黄之色,像是一块儿老掉的姜。
两人站了一会,一同望了会儿远处的天空,眼看房檐屋角的余晖收敛,康熙道:“朕该批折子了,你……去洗漱。”
他从她身侧擦过,长绮在檐下坐了会儿,靠在廊柱上,看到日色消隐了,月色在升,天上渐渐有了星斗。
有太监来提醒时辰,说戌时皇上要歇着了。
她起身去了燕喜堂内沐浴,泡在浴桶中,舒服得直吁气,在惠嫔那儿都没有条件好好洗洗澡,这会儿趴在木桶里,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长绮呢喃一句,“出去,我自己洗。”
她听到身后的水声,扭头,男人站在他身后,视线落在她露出水面的双肩上,一双手在水中搅了搅,捞起来甩了甩手,用帕子擦拭了。
“还不出来。”
她往水下没了没,“你先出去。”
“出去?”他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说辞一般,脸上带着一丝轻漠的笑,眼神带了一丝意味深长。
“要朕捞你出来?”
“你洗过了吗?”
“你说呢?”
长绮一副羞窘模样,低声道:“你先出去,我马上就好。”
水汽将她的脸熏得彤红一片,像是天边的绮丽酒后的缬晕,黑密的双睫上沾着水珠,遮掩着那乌黑的瞳仁,里面的羞怯当真叫人……蠢蠢欲动。
玉白的手臂遮掩着,屋中的烛火落在她身上,照在水中,影影绰绰有她的身姿,他眼眸一深,并不打算离开。
手在浴桶边游弋,眼看她背过身子,他扬唇一笑,摘下自己的扳指,往她身上轻轻一丢,看到扳指滚落在水里发出一声轻响,她轻忽一声,扭头,精致的眉儿蹙着,雪白的肩头露在水面,“做什么。”
“朕的扳指掉了,给朕捡出来,或者……朕自己捡。”
长绮低垂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笑,语调带着一丝嗔意和挑衅,“那你自己捡吧!”
康熙摇头,“既然如此,那朕……”
“等等,我给你捡,你先出去!”长绮适时中止他的继续,挑了挑眉,“你别过来。”
康熙的眼中是跳跃的火焰,他手触到了水面。
燕喜堂外的宫女站得远了点儿,天是黑沉沉的蓝,有玉带银河横贯苍穹。
绵软的春风拂过湖边的柳梢,吹向高墙,翻过高墙拂动了墙内的花朵,一枝梨花春带雨。
丑时,长绮悄悄起身,身侧是男人一起一伏的呼吸。
昨夜,她不肯叫他靠近,推拒与他的缠腻,催着他离开,连说不合规矩,央求他只说会儿话成不成。
他说,他就是规矩,他说,谁敢说你!
许诺仿佛还在耳边,激情之下的承诺总是容易的,她没想过他践行诺言,但是听得还是舒坦的。
穿上衣服,她随意理了理头发,悄悄隐没在了黑暗里,回到延禧宫里,点燃了浓烈的麝香,一直嗅。
次日请安,安嫔诧然看着出现的女子,半个多月未见,她骤然出现叫延禧宫的人皆是一怔,安嫔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冷宫了。”长绮淡淡一笑。
通贵人愕然,安嫔诧异,长绮笑道:“姐姐,咱们走吧。”
去承乾宫请安的时候,大家皆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满宫的妃嫔没有不好奇的,佟贵妃更是握紧了身侧的扶手,紧紧盯着底下跪着的人身上。
“卫氏,为了躲避惩罚,这么多天你跑去了哪儿?!”
“娘娘此言何意?”长绮满是惊讶,“娘娘不是叫嫔妾什么反省好什么时候回宫吗?当日嫔妾诚恳认错,已经向娘娘保证,日后再不靠近皇上,也不会再主动见皇上的面,所以就去了北三所。此事忍冬没有回禀娘娘吗?”
佟贵妃眸子一缩,强压怒意。
忍冬立刻跪下道:“娘娘,当日卫贵人没说去北三所的事儿。”
“没有说,嫔妾心中也有这样的决心,如此才能自证清白,请娘娘不要责怪忍冬,嫔妾请安之后会再去北三所的。”长绮认真道:“能得帝王垂青,是嫔妾的福分,恩宠已然承受,不能叫皇上沉溺其中,嫔妾愿以身作则。承宠已快半年,嫔妾到如今都还没有身孕,机会该让给其余姐妹,请娘娘准许,让嫔妾去北三所,嫔妾也好在北三所等其余不曾有孕的姐妹。”
众妃顿时哗然,佟贵妃道:“你满嘴胡吣什么!”
端嫔蹙眉道:“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该被送到北三所了!咱们难道和惠嫔一样了。”
“这里面还未有身孕的多了去了,岂不是人人都要去!”僖嫔道。
长绮道:“嫔妾在北三所所悟良多,后妃本是为了给皇家绵延子嗣的,既然嫔妾做不到,那就该让别人做,去了北三所,更无须铺张侈靡,也省了宫中的开销,如此便是一举两得,还请娘娘郑重考虑。”
“要去你自己去!”宜嫔冷笑。
“你的意思本宫也该去北三所?!”佟贵妃眉目清傲。
长绮想了想,点头,“贵妃入宫这么久,却迟迟未有身孕,居于高位也要耗费不少银钱,若是肯去北三所为皇上省下这笔银子,倒也是大功一件……”
众人皆是吃了一惊,佟贵妃更是面容扭曲,忍冬道:“卫贵人,你竟敢犯上!”
“朝堂之上有忠臣婉言讽谏,有直言诤谏,有舍命死谏!后宫之中难道不能有直言劝谏!你一个贱婢也敢插嘴!”长绮语气咄咄逼人,大喝道,“放肆!”
忍冬吓住,众妃骤然一默,瞠目。
长绮迅速收了怒气,温柔道:“贵妃若是真去了只怕皇上也不同意,后宫群龙无首不说,还要贵妃替皇上和众妃抚育诸子,一个府里没了大管家要如何运转,更何况是皇宫,后宫也不能没有贵妃,但其余人,比如宜嫔,又没有娘娘重要,僖嫔也是如此,我看都去得,给娘娘和皇上尽忠。”
宜嫔气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自己想去只管去!”
“我们又没做不要脸的事儿!”僖嫔登时不乐意了。
佟贵妃听到那句大管家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手中的珠串差点要捏碎,替皇上和众妃抚育诸子,皇宫的大管家,呵!
“那安嫔呢?端嫔呢?”佟贵妃冷笑,目光凛凛。
“安嫔姐姐一宫主位,延禧宫无人看着怎么行,端嫔姐姐曾有过生育。”
“所以非一共主位的,且无生育的都要送去北三所?”
“嫔妾愿做娘娘的马前卒。”长绮叩首。
“娘娘!娘娘你看看她,先是跑去了冷宫躲起来,现在又要把大家都送进冷宫!她凭什么!凭什么,她又不是皇后不是贵妃!”僖嫔气得颤抖。
佟贵妃见众人皆不高兴,怒气勃勃,心里满意,道:“胡言乱语!敢陷皇上与本宫不义,忍冬,将她押去庭院里跪着!”
长绮啜泣道:“嫔妾领罪去冷宫反思,娘娘宣扬嫔妾是为了逃脱惩罚,如今反思深刻,娘娘又说嫔妾胡言乱语,当日假山里的事儿娘娘怎么就给皇上宣扬的满宫皆知……若非刻意,以娘娘胸襟也不可能是冲着嫔妾来的,嫔妾除了救过皇后一回,也不曾得罪贵妃娘娘……”
说着捂脸大哭起来。
众人皆呐呐不言,自然有人想到当初长绮为了救皇后让佟贵妃吃瘪的事儿,她们又不是傻子,隐隐也能感觉出来。
佟贵妃蹙眉不悦,眼皮微微一抬道,“敢含沙射影污蔑本宫,把她给我押出去,掌嘴三十。”
安嫔微蹙眉,掌完嘴卫氏还有什么脸见人。
“嫔妾不敢,嫔妾只是想……”
长绮被押出去了,眼看宫女打来,她厉眸射出冷光,立刻扼住她的手腕,紧接着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捂着肚子满是痛意,抽搐道:“我的孩子……”
忍冬神色一变,长绮又惨叫了一声,“我要死了……佟贵妃,我真的是不是故意要救皇后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的肚子好疼……”
长绮顺势一翻,伏在地上不动了。
忍冬生出瑟缩之意,惶惶进去,低声对佟贵妃耳语,佟贵妃神色微微一变,拧眉道:“卫氏狡诈!难保不是装的。”
长绮四肢无力地被抬到了殿内,安嫔起身道:“卫贵人怎么了?”
“好像是说肚子疼还是怎的?说起来,卫氏也承宠有些日子了……”端嫔来了一句。
几个宫人围着她唤,一人使劲儿掐了掐她的人中,长绮眉心蹙了一下,眼神睁了睁,眼珠一转,眼泪流下来,有气无力道:“佟贵妃,我再也不敢了……”
佟贵妃气怒,“少装模作样,请太医,看看她是不是身怀有孕,若是假的,便是刻意欺瞒本宫和皇上!”
长绮茫然,“什么身怀有孕?嫔妾有孕了吗?是真的吗?”
佟贵妃果然凤目浮上冰冷,“卫氏,你敢拿皇家子嗣扯谎!”
这时,外面忽然有宫人禀报,“贵妃娘娘,乾清宫的赵昌来了。”
佟贵妃众人皆是一滞,赵昌道:“奴才叩见贵妃娘娘,叩见各宫主子娘娘。”
“起吧,什么事儿?”
赵昌浅笑一声道:“奴才来是为了宣卫贵人封嫔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