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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弦月就着鲜香的杂菌炒肉和清爽的笋片,呼噜噜喝尽一碗粥,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宛月或许不知道,她自个儿听起来多像宫斗剧里撺掇女配搞事的小丫鬟,感觉下一秒就要把主仆二人送上不归路。
年弦月知道宛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改变她的思维是很难的,于是就只再次拿了一个酱肉包塞进她嘴里,还捞了一个奶香四溢的奶馍馍放进她手里。
“吃吧,长身体呢,多吃点儿。这比家里的饭菜可口多了。”
年弦月哪儿知道年府饭菜口味如何,又哪里知道年弦月在家吃些什么,只是随口说道,但却得到了宛月的连连点头。这也不稀奇,在这样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桌在现代人眼中看似寻常的早膳恐怕只有这个朝代最顶级的地主阶级才能享用。年家虽然也是官宦之家,但到底是刚抬旗不久的汉人,在旗人当政的时候小心谨慎为上,哪儿有那本事奢靡享受。
宛月小姑娘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可是等她第二个鲜美的包子下肚,她才又想起方才的话茬儿,不顾手里被她捂热的馍馍就想开口。年弦月无奈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凑近些,才娓娓道来地解释道:
“宛月,王爷和我只有一面之缘,绝对谈不上什么看重。况且像王爷这样的人,莫说我已经被赐给他做格格,就算我是街上随便什么女人,他想要亲近,还需要看旁人的面色,还需要考虑后果不成?”
“可是小姐…”
“没有可是。王爷来庄子下榻,因为庄子是他的地界儿,他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咱们不过是借宿于此,可莫要声张了,免得让王爷想起我们这两个吃闲饭的养着是白养,那可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她信誓旦旦地说道,并不想给自己的生活上难度。毕竟没有人比具有现代价值观的她,更明白这些能让人“一步登天”的封建王朝皇族子弟是什么东西了,那是顶尖的雍容和众星捧月的侍奉不假,却也是无尽的束缚和永远的压迫。
如同雍亲王——或者历史上的雍正皇帝这样的人,他们不会是好糊弄,或者好伺候的对象。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若是年弦月真的惹来了未来雍正帝的注意,成了连续怀了六胎却没有子女活下来的皇贵妃,眼睁睁看着亲族被清剿,自己死后亲兄长还立刻被赐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时代,下位者的荣宠、殊荣和兴衰,不过是上位者随心所欲的即兴创作而已。宛月或许不明白,年弦月却懂这些道理。
“小姐!”两个包子显然没有收买宛月的嘴巴,她捧着馍馍不肯再吃,已经识破了年弦月嘟嘴的伎俩,撅起嘴巴道:
“您在家里和老爷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您前些日子还派人往府里送信,说是到了雍亲王府,一定打动王爷多多照拂两位兄长,您这么说过,自个儿怎又忘了呢?再说了,奴婢真觉得王爷对您有意,昨天的绿松石金镯子,这庄子上的待遇,还有连夜追来下榻,这还不明显么?您怎么说也该去王爷那儿请个安!”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年弦月没忍住玩了烂梗,把急吼吼的宛月说得愣住了,而后气得小脸儿通红,收拾了年弦月吃剩的残羹冷炙,把自己的奶馍馍叼在嘴里,气冲冲地冲出了房间,临走时还赌气说道:
“小姐莫要太托大了,万一王爷存了心思,小姐如此懈怠,可是叫王爷好没脸面!”
“他要是想,自然会派人来寻,他可是主子爷,自古以来主子爷只有主子爷发号施令的份儿,哪有奴才上赶着揣度上意的份儿?”
宛月分说不过,蹬蹬蹬跑走了,年弦月吵赢了小孩儿,丝毫不觉羞愧,反而笑道:
“小孩儿脾气。”
年弦月吃饱喝足,通身舒畅。她把脑后的簪子一解,半躺在床边儿的贵妃榻上,手里拾起一卷她看不懂太懂的诗文。图片上有精美的山水画,她就看那些画入了神,清晨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落在她的身上,渐渐驱散了她今早起来发现比格不过时幻梦一场的寒意。
是梦也好呀,看到它还是这么敦实,她就放心了。这狗子精得很,又有些神神叨叨的,总不会亏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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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该用早膳了,您昨夜连夜赶路,又一晚上没休息,总该吃些东西进补,不能亏待了自个儿呀!”
韶景轩中,苏培盛陪着小心,低眉顺目地侍奉着他僵立在书桌边儿的主子爷雍亲王。这一不小心,目光正划过雍亲王手下的书页,和其上看着缺胳膊少腿儿的古怪字体。
这…这这这……苏培盛心神大震,目光惊恐。
他家主子爷向来在诸位皇子中最沉得住气联系书法的,一手小楷写得极好,笔间藏锋,和隔壁贝勒府的八爷那手圆咕隆咚的狗爬字千差万别。可今儿个主子这写的是什么?莫不是昨夜在书房吹了一夜冷风,还不许人近身伺候的时候,被风吹傻了吧?
“噤声。”
雍亲王阴郁着一张白皙的脸,眉目压低,看起来心里有气。他头上的帽子压的极低,几乎都快盖过他的眉眼,他身边儿卧着一条长相古怪的大耳朵花狗,四脚朝天,睡得正香,看上去像是死了一半。
苏培盛哪儿敢去问,按他们爷的性子,这世上敢问的怕都已经归西了。苏培盛两股颤颤,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书房四下寂然无声,直到一位小太监在门口求见,叩进来说道:
“主子,蓬莱阁的格格用过膳食了。”
雍亲王没说话儿,可苏培盛却觉得周遭陡然冷了不少,照理说这春日天暖,室内无风,不该如此冰寒啊!
“知道了,下去。”
过了半晌,地下跪着的奴才都骇得出了一身冷汗,才听到上首的主子冷冷道。他如蒙大赦,飞快地退了出去。可是近身伺候的苏培盛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额头的冷汗都落到鼻尖儿了,可偏生不敢擦:
“一身臭汗,滚出去。”
雍亲王鼻尖儿动了动,阴郁地说,苏培盛磕巴都不敢打一个,灰溜溜地就往外走,只觉得自家主子这几日怎么越发阴晴不定起来,莫不是朝中有事找惹到他了?那也不应当啊,自打两年前废了太子,八爷被康熙爷申饬,主子办的差事少了,大多数时候也闭门不出,哪儿来的机会找惹不痛快呢?
眼瞅着自己都快滚到门边儿了,苏培盛突然听到主子吩咐道:
“传膳,烩只羊来。”
“好嘞,好嘞,奴才这就去办。”
苏培盛连忙挤出笑来,回头躬身领命,余光看见自家主子又拿起了毛笔,将方才桌上那些鬼画符扫到了火盆子里,蹙眉姿势古怪地落笔。
真的很古怪,和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苏培盛打了个寒噤,按捺不住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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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过大半日,年弦月又胡吃海塞了两顿,仍然不敢出门晃悠,生怕引起雍亲王的注意。
这个年代旗人还不怎么讲究养生,餐餐大鱼大肉,富贵人家一天要吃五顿。这也难怪,旗人入关不久,从纯生态的原始部落直接过渡到封建王朝的顶尖生产力,被锦衣玉食腐化的速度那是相当之快,不仅迅速解锁了各种美食,更只学到了士族“少食多餐”的养生之道里的“多餐”,食是一点儿都不少的,每顿鸡鸭鱼牛羊猪蟹中必有三样。
吃完第三顿,已经过了午,年弦月实在有点吃不动了。独居过的人通常不愿意剩饭,所以每次小厨房送来的餐食,她都尽量和宛月分吃了。一连三顿,她和宛月都有些吃不下了,婉拒了第四顿午后小食。
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年弦月想。如今这个餐标也不知道是照什么规格给的,但是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显然不是正常配给一个连封位都没有的王府格格的。这种待遇恐怕一是庄子的奴才还在试探观望,二是雍亲王种种让人误会的举措。
但旁人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自个儿有几斤几两年弦月还是清楚的。她得想法子在不受宠的情况下默默无闻地生存下去,没有名,那就少不了钱财疏通,故而她总得想法子赚些银钱。
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条路。年弦月想。那笔从雍亲王府飞来的横财她不准备动用,因为她至今觉得那是一场误会。或许那万两银钱对于雍亲王来说就是毛毛雨,即便烦了错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对于年弦月来说,却随时可能成为催命符。她总是要谨慎小心些才好。
可是这个年代,一女子想要赚取钱财可谓是难上加难。年弦月在现代打工时那些摇奶茶、做视频、做房产销售的工作经验完全无法实施,目前也并没有随便行走、自主创业的自由和本钱,她思考许久,最终决定拿起笔杆子写话本。
在现代,年弦月因为家庭的原因,学历只有初中,就连高中都只上了一个学期就被迫肄业。离开校园一直是她的憾事,特别是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打拼,看着别人依靠光鲜的学历和丰富的履历游刃有余时,她总是觉得自惭形秽。
对于会读书,有学位的人,她总是抱有憧憬的。她总想着日后若是有时间,她定要想办法参加成人高考,哪怕上夜校,也要努力学习一些知识,不再做一个只能摇奶茶和做苦力的初中妹。
确诊肠癌后,她反而有了几分彻悟。一个人的强大或许并不在于她或他是否拥有光鲜亮丽的学位和令人钦羡的经历,而是心灵的修行和平静。年弦月带着勇勇和所剩不多的家当去了僻静到几乎与世隔绝的铁岭山村,在那里的黑山白水之间,她忍受着病痛,读了一本本书,寻找到了属于她的平和。
写话本,或许是一个能祭奠她在现代的生活,让她在文字之中重拾自我的好办法。
而在古代做一个话本先生,也是相当有风险的事。康熙朝还好说,后面的雍正帝和乾隆帝在防民之口方面都有着卓越建树,特别是乾隆帝登基后立刻大刀阔斧地将他亲爹的《大义觉迷录》列为**,可谓是一种独属于清朝皇帝父子间一场酣畅淋漓的行为艺术。
要想写,便要效仿鲁迅先生的做法,开百八十个马甲,来无影去无踪才好。
年弦月盘算着,叫来宛月寻了一些纸笔,先一笔一画地学起了古文繁体字的写法儿。
殊不知,与蓬莱阁一池之隔的韶景轩中,雍亲王亦执笔抄经,一个个字慢慢在纸上铺陈开来,从不堪入目渐渐具有神韵,进境飞速,像是重新找回了执笔的感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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