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庆太后老佛爷见舱室里热闹,慈爱地一抿嘴儿,说:“那拉氏还不快进来!难得你主子露个笑模样儿,你也敢,还打趣儿他!”
说着伸手接富察皇后递过来的手巾,保养得宜的指尖刚捏上就发觉不对,缩回手摇摇头,睇一眼皇后,拍拍她的手背,“烫。”
皇后还是垂着脸,转头找影青添凉水,再递手巾到太后手里时,她刚被半滚的水烫的手还有些红,手巾倒是温了。
太后趁着光瞧她脸上,刚没看分明,现在眼圈晕着淡淡的红,衬得脸白生生,眼里的光倒稳稳的,任将将波浪滔天,现在也是潭无波的水了,没笼一丝多余的情绪。
毕竟十几年的皇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是丈夫纳个中意的小妾。男人嘛,再冷脸也有面软的时候,更何况这男人还是天子。
太后放下心,只管转头去看皇帝和那一干美人儿,说:“都起来吧,来跟前,一个个站那么远,予瞧不清。”
又顺着皇帝的喜欢,专门招呼那羊眼睛的金川丽人,问:“昨儿说叫什么?喜什么?我记得挺稀罕的一个名儿,不常见!瞧!老了老了,连名字也记不清。”
金川丽人没开口,乾隆难得地开金口,抢着说:“皇额娘,今早刚赐封号,彦贵人,您老欢喜,唤她彦儿便是。”话对着太后说,眼睛却黑沉沉望向皇后,刚跟彦贵人对视的喜色都祛尽了。
乾隆看皇后在太后身旁站着,扭着脸对着太后,垂着眼睛,无精打采的,这几句皇后似乎听了,又像没听见,至少没过心。他身心一松,大约此番补救还来得及。
彦贵人对着太后和皇帝拜一拜,要起身,乾隆已经殷勤伸手接她,她抬眼,跪得低,只看见皇帝的宽身板儿,腰上束的腰带绣着龙,龙眼睛上点着深色宝石,她不舍得眨眼,眼巴巴盯着他,爱慕得紧。
想到那衣裳下的腰,她忙递过手,手被他热掌心紧紧攥住,她刚进门紧张地遍体生凉,现在又觉得暖,手心儿里积起一汪汗,腻歪的。顺势起身挪步到太后跟前,站直瞧皇帝,终于能看见脸了,她却发现他心不在焉,脸上没戴表情,单怔怔望着皇后。
彦贵人马上心里酸酸的。这会儿不是单独跟她的时候了,分明晨起还是迷离迷恋的眼神看她,眯着眼睛皱着眉,猴急猴急的,拱在怀里不肯出来,跟第一夜一样,不愿睡,只管折腾人。
谁会想到他夜里是那么个粘人精,全身都是本事,一张嘴,不光能用来说话……
这会儿看到皇后又是这样一副面孔,敷衍地伸手来扶自己,潦草地握着自己的手,一双眼睛说不尽的心事,若实若虚地盯着皇后。皇后算个美人儿,可是两人已经过了小半生,还是这么撇脱不开?
彦贵人生咽下这口干醋,带着些忍气吞声的意味。从金川到这儿,以前再金贵,目下算一无所有,只能靠自己,只能依傍他,委屈求全,今儿为个封号,连名儿都被他改了。
晨起天刚蒙蒙亮,他坐在床边儿,光脚踩在楠木脚踏上,小太监要进来,被他一抬手挥出去。那只手落下时,她正趴在床上,屋里炭烧得旺,越睡越热,她玉润的宽膀子露在被子外头,图个凉快。
碰上他的手,她伸手拉在自己手心儿细看,修长的大手,夜里很不老成的,惯会揉搓人,她盯着看一会儿,想到夜间这只手的所作所为,“噗嗤”笑出来。
他也由着她,垂头坐一会儿,慢悠悠说:“从金川入内地,入乡随俗,朕赐封号彦,彦贵人,以后就叫彦儿。”
顿一顿,停半晌又接上:“喜绕,别提了。跟着你来的也都嘱咐嘱咐,改口。”
乾隆这一夜睡得不宁,只因昨夜对着皇后雪白消瘦的后背哼一声“喜绕”……
当真鬼使神差,乱想罢,就算心里身上只当摁着的是这十六岁的姑娘,以他的深沉城府,怎么会宣之于口!这会儿天亮,他忍不住细想这头事儿,越思量越不能放任不管。趁着还没过夜,赶紧给喜绕改个名儿。
彦贵人不甘愿,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算他声音极好听,像最清脆的驼铃,又像风拂过梵铃,就此拿了她的名字,她百般不甘愿。
喜绕,生着一双深情的羊眼睛的她叫喜绕。喜绕。喜绕。
“喜绕,彦儿,喜绕……”她喃喃低语,像在告诉自己新名儿,一边撒开他的手,朝床里头滚一圈,仍趴着,只丢给皇帝个半露着的背影,麦色的皮,光洁的背脊,一块一块突出的骨埋在紧实的肉里,摸上去,弹手。
他反手拉她,她躲了。这一下撩拨地他兴起,踩在地上站起身,再一抬腿踏上来,不容置疑地把她掀正了扔在床榻间。像拨弄只猫儿狗儿一样。新封的彦贵人手挡在胸上不肯,小声说:“外头有人。”
他拱出道缝儿,嘴里丝丝吹气儿咬着粉色的肉珠儿,再凑到她唇上,说:“昨儿外头一样有人……”
胡思乱想着,太后拉着彦贵人的手细看,槿姑姑忙递上个西洋眼镜,太后戴了,端详片刻,说:“昨儿没换装束不觉得,今儿换了衣裳梳起头,瞧着活脱脱一个人。”太后说着看皇后。
富察皇后刚停下手,恭肃立着,眼睛茫然盯着眼前,似乎是看着皇帝袍子角的地步儿,又似乎没看,神游天外。
太后拍拍她的手:“皇后说像谁?”
“这……”皇后抬眼前儿先微微笑,和善地盯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强忍着不痛快,心里暗赞真好!年轻真美,皮肤不白,可是那般光滑,一个点儿也没有,仿佛有一层绒绒的光,没有日头照也会发光,皎洁的月亮一样。
何用浓眉大眼,只要年轻就是丽人。难怪他总喜欢十六七的。一眼瞥到旁边娴妃她们盯着自己,皇后柔声说:“像唐画上的美人儿罢?对不对?不对我也说不出来了,皇额娘指教。”丰腴的,浑身蓄着力气,跳上马就能驰骋千里万里的……
“还真不是。”太后说,再转头问乾隆,“皇帝说呢?”
“嗯。”他又变成冷脸君主,惜字如金,只配着短短一声儿加个摇头。
娴妃也在一步外摇头,主子都瞧不出来的,她更瞧不出来。万一说不对,无故挨着谁都得罪人,平白送人个烧饼把儿,何必呢。
“像皇后啊!刚嫁进宫那会儿!就这么个形容。”太后像揭开个谜底,笑着说,“只一样儿,皇后白,白得羊油一样。”
皇后先疑惑,认真盯着彦贵人看,像她?她怎么不觉得?彦贵人一双含情脉脉的羊眼睛,又大又无辜。她刚嫁人时什么样儿?就记得弘历那时候还是个光头阿哥,盯着她的脸,说她“面如满月”。
若无其事闪一眼皇帝,他也正看自己,跟昨儿那个进门从层层叠叠的人堆儿望过来的眼神一样,黑洞洞的眸子,点漆一般吸走了周围的光。他似是也有些诧异,又有些不置信,等看见自己看他,他嘴角朝上弯着松一松,要笑不笑的。
皇后心里仍别扭着,忙把眼睛挪开,笑着附和:“可是的,我都忘了自己年小时候什么样儿了,老佛爷这记性,真好的。”
像不像的,见仁见智。但是老佛爷尊口一开,一屋子人只有说像的。周围娇声莺啼的一片,皇帝心里瞬间有些乱。
发妻年少时的模样儿在他眼前模模糊糊盘桓,娶她那夜,他发觉他就喜欢她这样儿的,浓眉大眼的圆脸盘,圆鼻头,甚至连红唇都像是长圆的,丰腴好性儿,低着眼睛一笑就像只小手在他心上挠拨几下。
那些年,他们苦乐参半,娶亲、生女、丧女,事事儿攒在婚后的头两年里。西二所月例短,夜间他读书她扒拉算盘珠子,一手簪花小楷记得账本儿溜光。每每他转头看她,总觉得她娴静润泽的侧脸像烛照,微微的一点光映亮了他光头阿哥的日子。
后来日子没那么逼仄了,两人反而没以前致密,他封王再到坐天下,日子宽绰,他读书她管家的夜居然变成绝唱。
等他广有天下,做了天子,自己就是高悬的晶光闪烁的红日头,哪儿还要她一枝烛烧出来的亮儿。人总是记不得前路幽暗时,曾给他照亮儿的人……
一说二十多年。
他松开抓着彦贵人的手,带着温存意去扶皇后,指肚儿刚触着她手上嫩皮儿,她打个哆嗦,两肩一凛,咬着牙极轻地“嘶”一口,若不是他站在她跟前,断断听不到。
手上被半滚的水烫的红还在,被他一摸火烧火燎的。
他撇下旁的,屋子里的人声鼎沸在他耳朵里都熄了。他耷拉脸,嘴里哼出个“嗯”?音调往上挑着尾。这是问她。
她柔柔抽开手,端平肩,仍板正地立着,小声儿说:“没事儿,刚绞手巾水热了些……”半滚的水也捂不热,她双手烫红了仍旧冰。
他手热,摸在烫处,辣辣的,她心里不自在,手便格外疼。抬脸送个小女儿样儿的满眼泪到他眼帘,像流星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的,她又变成端庄的皇后,后退一步,小声说:“真没事儿,喜庆日子,别……”
玻璃碴子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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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