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榴听尔珠这么说,先是愣怔,过会儿便哭了。
宫中诸人都知道尔珠对公主一向爱护周到,也正是因为尔珠可靠,崇庆太后才放心让尔珠护送公主来山东。可是两人地位悬殊,焉知这爱护周到不是场面上的敷衍。更何况还没成婚,尔珠的额附之位虚悬,当不上额附,他算什么呢?不过是三等侍卫。
他们一起长大,榴榴自小知道以后要嫁尔珠。可两人私下里规矩,特别是长大了,若不是公主主动抓着尔珠衣裳,尔珠连碰都不敢碰她,护着她的手总是虚悬着。这会儿却说出这么情意绵绵的话。
榴榴一下明白了尔珠的心迹。这翩翩少年是真正的君子,该他护着她的时候他尽力,该他表白的时候他也会明白无误断然表明心迹,没有犹豫、糊弄和模棱两可。
乾隆在外头听着女儿和未成婚女婿两人喁喁对谈,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辛酸在心上翻涌。
“我爱你”,这三个字,他是不是从来没对富察酉酉说过,二十多年,到她薨……
起初是他不明白自己的心迹。他哪儿需要爱人,人人争着爱他……雍正爷俭省,阿哥们月例少,穷得叮当响,四爷弘历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更兼一张冷面,话也稀,可他模样俊,大姑娘小媳妇对他趋之若鹜;就连娶的妻,福晋,对他也是,千依百顺。
成亲那夜,他赞四个字“面如满月”,直愣愣凑上去吻她,整整一夜,她皱着眉苦不堪言,第二天早上还不是笑着看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他一睁眼就看到她粉粉的面孔,喜滋滋盯着自己。这不是喜欢嚒?她不喜欢能对他千依百顺?
她得爱他才能一边帮他操持一头家,一边给他生儿育女,甚至他跟别的女人生了大阿哥,她忙不迭回家问娘家要补品。
后来,他影影绰绰知道富察酉酉不一样。家国大事上,他知难而上。自从封王,先帝给他派许多差事,有些简单,譬如拜谒皇陵,记着仪典规矩做个偶人便好;有的便繁难,微服出去体察民情,事无巨细,他也不怕,总做得叫挑剔的雍正爷也挑不出毛病。可是女人,总是来得太轻易,不用费心神,甚至不用抬抬眼皮,她们便自己贴上来。
皇后的粗使宫女魏佳氏,他只一招手,她就娇滴滴落进浴桶里。往常在他面前一直搔首弄姿,这会儿送上门来,水湿了身子,冻得直打寒噤,一双圆眼睛,眼巴巴盯着他,跟他娶亲隔天早上见到的皇后那双妙眸,居然有十分像。这谁禁得住!他只能一声不吭把她拉进怀里。
富察酉酉不一样。起初,他照着她的模样儿纳人,他以为他喜欢她那一款儿的。他们女儿小阳春夭折时候她那个抑着伤痛的笑把他心疼坏了,从那以后,他不敢直面伤心的她,看到她哭他拔腿就逃。谁有点儿皇后的形影儿,他就抱在怀里,就跟抱着皇后一样。
直到她死。
她说要是有下辈子,不嫁他了。他听了愣住。她不嫁他,他怎么办?心里轰隆隆的,他眼睁睁瞧着家国天下都塌了。他不是非要女人才能活,可若是没有这个女人,他只想个开头就心疼得想不下去,那他还是他嚒?他的天下还是原来的天下?
以前他荒唐,因为他知道回头就能看到她。她走了,他回头有谁?只余一片荒芜……有她,他抱着谁都像抱着她;没了她,他一直想起最后抱着枯瘦的她。
那时候她跟成婚那会儿全然不同,形容判若两人,圆眼睛生了皱纹,胖脸变瘦了,只有盯着他的神情一样,可是他搂着她又满足又惶恐。满足的是这就是她,不是魏佳氏、不是彦儿,就是最初的富察酉酉,嫁给他后一心一意,生儿育女,陪着他走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人;惶恐是怕她说的成真,若她不嫁他,他也就不是他了。弘时害他那回他能躲过嚒?后来这天下,若不是她把后宫糊撸地一片和气,他这天子当得也不舒心。
他心里一个一个的血窟窿,几乎变成个筛子,他以为二十多年前的富察酉酉是他爱的形款儿,等她薨,他才知道他想要的只是她这个人,他一直不敢承认,他爱的是她这个人,无论她是胖或瘦,老了,或者伤心,他爱的从来只有她。
只是天子,从小高傲如雪山上的白莲花,他怎么好认他从来只爱一个人。那么多堂兄弟,痴情种子向来受嘲笑。他直到她薨逝才敢认,他爱她,他独独爱她。
现在承认还来得及嚒?耳边是榴榴和尔珠的絮絮低语,他俩又变成端端正正的两个青年,连衣裳褶儿都不连着,只头挨着头小声儿说着,榴榴哭,尔珠给她擦擦泪,榴榴止住哭,尔珠在旁边坐着仔细听她说什么。
乾隆真羡慕女儿和未过门的女婿,这么小就表明了心迹。他,他要表情也没人听,想帮伊人拭泪,眼前闪现的便是汩汩的一片血,他分不清是富察酉酉流的还是他自己流的。竟然无法弥补了,她薨了。
“我爱你。”乾隆有把好嗓子,声音如钟如磬,听着就让人安心。他小声说一句,像是练习。这三个字儿,尔珠说那么自然熨帖,皇帝说起来居然拗口别扭。“我。爱。你。”他一字一顿那么斟酌着说,细细体悟这句话说出来的滋味,突然心里揪着疼,这世上再没有人配听他说这三个人,唯一的那个人,薨了。”
“死”,一个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听不见。弘历想到父亲雍正爷驾崩,当时悲痛,可更多的是责任,还有些侥幸,“金匮太子”,一直的传言成真,当了二十多年“高山上的白莲花”,骄傲的,眼睛在脑袋顶儿的皇阿哥,终于如愿登极,若是遗诏不是弘历继位,那他恐怕性命难保。
夜深人静也会痛彻心扉,他的严父,那个人,待臣下儿子乃至自己本身都很严厉苛刻,甚至有些吹毛求疵,就这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说话,甚至听不到他训斥?弘历总觉得不真实。那时富察酉酉还在身边,他一扭头就能看到她,一伸手就把她揽在怀里,她全心全意陪着他,那时候还是丰腴的酉酉,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在他身边。
又一次体会亲人丧故,弘历起初懵头转向,被一种不真实感包围,他一再向身边的人询问,是么?皇后薨逝?周围人一再肯定,他仍不能相信。明明酉酉就在他怀里,他们搂着睡一夜,第二天又拉着手见嫔御……直到刚刚听榴榴一次一次提起她,弘历也反复琢磨,富察酉酉之死才有点真。
她死了!她不光死了,最后还跟他说“别见了!”她这一句话,不光把这辈子蠲了,把下辈子的路儿也堵了。他才想起来她也没跟他说过她爱他。她只是默默守着他,他需要她时她想法子帮他,她需要他时对他叫一声“爷”。
她没有甜言蜜语,她只有身体力行,唯一用话儿之际,她说,别见了!她甚至连雍正爷看好她的琴棋书画都不学了!她这一辈子有多后悔!他想不通。临了儿那一个时辰,她心里想了什么,就是为了那声“喜绕”?她把他们相携相伴的二十多年一笔勾销?!
再不好,在西二所,两人不还有灯下相伴嚒?他看书她拨算盘,一章书终了或者一笔账对上,两人相视一笑,那些也都不算了?他真想问问她。不是想,是他得问问她。不得个答案,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都生出无限的虚妄感。一死生为虚妄!
他气血冲着脑门儿,拄着拐“笃笃”生风地迈进灵堂,不等众人阻拦,三步两步迈到富察皇后灵柩前,可他看到她时,看到默然苍白的她,他滚涌的气血漏个尽……
榴榴听到动静,不自觉缩进尔珠怀里,万应领着小太监,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架势,指挥自如:“快着些,抬万岁爷回去。”
万应不敢瞧主子娘娘,磕两个头退出去,小声儿念叨:“没有后悔药儿哦,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头疼,物理性的,没写完的明天补,还补在这章。
【感谢营养液】Rosa 1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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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贰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