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额娘,朕待她还好?”愣半晌,乾隆问一句。他难得对自己没数儿,反而要问旁人。
太后不正面答他,说:“她待予没得说,待阿哥公主们也好,待皇帝如何,皇帝又待她如何,枕边人该更有数……”
乾隆热望太后说,他待皇后极好,那他心里好受些。他一直冷情冷性,什么事都不及江山社稷重要,什么人都不及皇帝一身重要。往日万事好说,可是皇后薨逝,走前那么恋恋不舍却跟他说那些斩钉截铁又断情绝义的话,他没法想他曾如何待她。
他究竟对她做过什么她临走那么说,一点儿不给他反驳反对的机会。漫漫长夜,她不知道他将一辈子咀嚼着她跟他说过的那些话活下去嚒?那么不留余地……
他待她实在一般。他轻轻巧巧能为她做的事儿,他挑挑拣拣不愿意做,总觉得来日方长。后宫那么多美人,他哪儿顾得过来,还有那么多新人,十六七的年纪,花儿一样,娇滴滴的,对着他蹙蹙眉,他便鬼使神差舍不下。
可他终究没对她做过什么,对着她唤“喜绕”,跟她约好又失约,伤人,哪儿至于会伤到吐血?!
况且他们是帝王家,儿子少危国害家,人人该像康熙爷,二十多个成年的儿子。像先帝,养大的儿子只有四个。弘历还不及先帝。
可是,就算有万般理由……富察酉酉她。
她不一样。她是仗着她不一样才那么对他说罢!她去的时候,该知道他爱她,宠她,独一份儿的,所以才能说出那般伤人的话,深深烙在他心上;若她不觉得他爱她,也就不至于那么说。这么想着,他心里稍安些。他对她的心意,她了然于心,未明珠投暗。
“皇额娘,叫榴榴来?朕想她,刚没说两句话。”榴榴,酉酉的女儿,约莫三四分相似,眉眼、举止、甚至声音,可惜也只得三四分,余者六七分都似他。
“皇帝,有话明日说,榴榴从京里昼夜不舍地赶来,几天没合眼,不让她歇歇?”太后难得没顺着儿子,拦着他,想想总是不妥,夫死从子,还要巴结着他,又赶忙解释,“舟次回去还有几天的路,多少话说不得。”
乾隆沉吟着不置可否,太后问:“莫不是……”贵为老佛爷,在儿子面前也不能不把话硬咽回肚里,“莫不是他怕”,“不敢自己呆着”,非要个皇后的至亲骨肉陪着。他对她不起,皇后的薨逝十之**都是他的缘故……
他一张脸比纸更白,太后站起身,仍把他当孩子,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果真这症来得奇,去得也奇,头两日烧得神志不清,这会儿已经不热了。皇帝的身子骨儿,终究锤炼得好。再瞧一次太医嚒?有什么想吃的?予的厨房预备着斋,想着皇帝也吃不下旁的。”
乾隆摇摇头。挣扎起来,可是躺了几天,身子早虚了,腿和腰都早不是自己的,绵绵无力,退烧也只是浑身不疼罢了。太后朝外望一望,槿姑姑会意,进来帮皇帝拾掇过腿脚,重新送回被窝。过一会,以前贴身伺候皇后的大宫女翠青,捧着一碗清香的粥进来。
“皇帝歇着,予也乏了。”太后撂下这句,扶着槿姑姑的手往外走。
等太后出去,翠青跪着进上粥:“万岁爷,荷叶粥,用一点儿吧,最补养人的。”
乾隆盯着跪在地上的宫女,说:“你……以前伺候皇后的?”
“回主子爷,是。”翠青跪着不抬头,又说,“这粥,娘娘尤其喜欢。”都是太后教的。乾隆昏睡这几日,太后翻过来覆过去想帝后两人。问过那一屋子嫔御,都没听到里头小声儿说过什么,只听最后皇帝唤皇后的两声,简直凄厉。没人听过主子爷那样说话。
发妻谢世,其状惨不忍睹,乾隆又是个冷面,有话不肯对外人说,这中间的心结,不知过多久才能解开。当务之急是保着身子,若是一蹶不振,就他现在那些儿子,想捡拔出太子千难万难。想哄着皇帝吃饭吃药,和敬公主是个法子,打着皇后的旗号是另一个法子。
本来影青那硬气妮子也是味好药引,毕竟是皇后生前最得力贴心的宫女,皇帝还曾对她动心。只是影青寸步不离皇后。听槿姑说,影青听到皇帝的死活竟只是冷笑,斜眼怒眉,她恨不得皇帝不好。
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翠青。
皇帝接过粥,幽幽说:“像她喜欢的,清淡。”吃两口,他问:“影青、翠青……皇后起的?‘青’字典出何处?”
翠青仍跪着不抬头,答:“‘影青’和‘翠青’都是和田玉的颜色,娘娘喜欢玉。影青是烟紫色,翠青是浅色近白底上带青草的翠色。”
“你倒明白。”乾隆心里一刺,酉酉喜欢和田玉?他怎么不知道。前儿看她的首饰匣子,一块珠玉也无。他也没赏过她,他只赏过她通草绒花。
“娘娘喜欢珠玉,以前好多玉,给影青和翠青我俩起过名儿,她还赏我们每人一块。”翠青想起皇后娘娘的音容,先是带着笑意,后来字里行间就裹着悲。
“娘娘的玉,还在宫里?”乾隆问,收着,以后是念想,给和敬公主当嫁妆也好。
“后来都赏人了。”翠青回想着说,“奴婢跟着娘娘这些年,宫里新人承宠,第二日来拜娘娘,娘娘就挑这些珠玉金放赏,她总说,放着也不能戴。不如赏给别人拿着傍身。前儿,彦贵人和福贵人的赏娘娘也是这么挑的,倒是‘离家万里,多给点儿钱’。”
“不能戴?”乾隆皇帝放下碗,搓搓手,简单问了几个字儿。
“主子爷提倡节俭,衣裳首饰都要俭省,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当然首当其冲。日常娘娘只有戴个丁香耳坠儿,小得瞧不见,胜在是真金,精致,娘娘喜欢。
“还有贴身的衣裳,穿了又穿,都选最好的丝,洗到后来,软、绵,穿在身上轻薄不贴不凉,娘娘也喜欢。外头的衣裳就笨重,娘娘老说穿着气儿也喘不动。”
刚吃的粥,整整一碗,堵在心口上。乾隆想起那夜她叫他帮忙摘耳坠儿,极小的金,从耳上捏下来就变形,轻飘飘的,掖在枕头下摸半天摸不到。还有他帮她换衣裳,兜着她给她系扣子,半旧的衫子,软软裹着她瘦弱的身子。一身起伏都是骨头……那时他还急,忙不迭给她穿,早知道那也是最后一回,绝无仅有的一回,他该轻轻柔柔帮她系扣子,多沐一会儿她清香的气息。
二十多年的夫妻,他怎么到她薨都不知道她喜欢珠玉。他尽力回想,只知道她家里银钱宽绰,从光头阿哥那时起,她回家朝着爹妈伸手心儿总能弄来钱。他还记得,她走的那日,那个噩梦里,她戴着根金簪?是她预感自己不好了最后稀罕稀罕?还是她终于不再委屈自己,想对着他“略嫉妒”点儿?捎带着连衣食住行也随心所欲些?
一辈子甭想知道答案。这最磨心。酉酉啊,那时你是怎么想的?你说不嫁我!你为什么说不嫁我?!这二十多年,我们过得不顺心?这个宝亲王福晋、乾隆皇帝的皇后,你当得不快意?
什么“主子爷提倡节俭”!娴妃她们不都是穿金戴银……小妾尚且如此,正妻主母用珠用玉更该当。你也太听话,太当真了。
乾隆深深懊悔,他多不在意皇后,他怎么没发现。不对,他明明在意她,她生病他急,她难过他也难过,可是他愣是没发现她衣食住行都不如意,屋子里冷得像冰窟窿,穿的不好,用的也不如意,甚至吃口茶……那杯茶,她一直惦着用太后的水,泡盏新茶吃,他拦着说茶水减药性,非要等她好了才给吃,谁知她再没好……
她起病的那日,他不该把槿姑姑给她泡的那盏茶端走,后来不该空许愿,非要她好了才给吃。如今还能怎么弥补?他吃过粥,身上有点儿力气,也只是有力气懊悔恼恨,心底说不出的疼,隐隐的,却扎扎实实。
他伸手摸下心口,皱皱眉。
翠青收拾残粥,一眼瞧见皇帝摸心,慌慌张张往后撤撤身,问:“主子不适?奴婢去叫万应。”不说帮他揉揉锤锤,忙不迭往外走,像他能吃人一般。他在皇后宫里失人心到这地步?翠青这样,影青对他更冷淡,影青连句话都不肯回。
等万应来,他疼得弓着身子,万应说:“主子,彦贵人来了。”万应这差越来越敷衍,通传过,不等他答应,人先走了。彦儿进来拜过,也不等乾隆应许,扭身坐在他身边,问:“万岁爷不适?我帮您锤锤。”
皇帝这会儿最不想见彦儿,见彦儿好像见二十年前的皇后,逝去的岁月都活过来。皇后好端端活着时,他想起过去是甜的;皇后走了,过去的二十多年就是一碗苦药,不吃也在锅里熬着,蒸的周围四下皆苦,雾气腾腾地熏着人。
可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抬手挥一下只被彦儿囫囵着把胳膊搂在怀里,彦儿敲着他的背几乎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敲散了,刚刚的疼像晕开的墨,变成浑身疼。
他想呵止,胸腔里的气息散尽,他只有一串一串的大呼气。
彦儿对他的一番动作他毫无反抗之力,冷心冷脸的霸道皇帝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浓艳的异域美人儿不由分说捧着他的脸,吐气如兰:“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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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贰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