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酉。”他声音永远好听,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不高兴,她这么眷恋他。
“嗯。”她轻轻笑着垂下眼睛,双手仍环在他脖子上,不敢看他,也不想松开。所以她瞧着别处,嗓子里堵着,淡淡“嗯”一声,不应他,只糊弄他。
可她不瞧着他,干把他留在身边有什么用?她不是没瞧够才不想他走?现在只能看清他的脖颈,耳朵,衣裳的肩头上一条没熨平的褶儿。旁边就是玉白面孔,淡然的眉眼……可她硬生生不敢看。
这么想,她慢慢放开手,坐直了,又看清他胸上沾着她的几滴泪。眼泪这物事,沾在缎子上总是显眼,衣料颜色深,它便浅;衣料颜色浅,它便深。永恒地如此不合时宜。
二十年了,终于有几滴为了孩子淌的泪沾在他身上,她又莫名地宽心。回手顺着他的袍子边儿捋一圈,弱弱把他的袍子角儿攥在手心儿里。等他走,她再撒开。
“只有你,朕走,从来不拦着。”他伸手在她额上摸一摸,身上跟块儿冰一样,头上却滚烫。明明刚抱着她浑身冰凉的。他不敢信一样,探头过去用额碰着她的额,一小块柔腻的肌肤接上,他被她热得一愣,“热度起来了。”
“朕叫影青。”他想着她们还要拾掇下才见太医,她这儿冷的跟雪洞一样,出去叫万应把他书房里的炭先端过来……他转身迈步,袍子贴着床边儿撩出个不常见的弧度。
她看他干脆地摆着长腿出去,袍子边顺着她的手心儿,滑不溜手地,瞬间离她而去。她不拦,她知道拦也没用,若是拦有用,这二十多年便不会这么孤寂。可是,多讽刺,推一下永远管用,刚她心力不支推他一下,换来满身伤。
等影青进来,给皇后脚边掖个汤婆子。既然太医来了,影青安心,只管跪在皇后身前帮她理理被窝,拢拢头发,一眼瞧见她刚换了贴身衣裳,这大宫女说:“娘娘,不是说好了屋子暖了再换,这会儿这么冷,一脱一穿,沾一身寒气。娘娘这身子骨儿。”
皇后眯着眼睛不说话,不换,他早走了,换个衣裳延宕他一刻钟,扣子都是他系的。她回手留恋地摸摸身上的扣子。不过这会儿他仍旧要走了。
说不上的委屈、不甘,混着依恋,还有刚他提起往事泛起的绵延的心疼。她终于绷不住,“不倒翁”也有倒的时候。两日间发生的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二十多年里反反复复经历过多少次,终于把她伤透了,她被一口浊气堵住,喘不上气。
多亏影青细心,皇后刚那句“我是不是不成了”惊心动魄。这贴身大宫女日夜跟着皇后,最知道主子娘娘的委屈求全。
两名金川贵人登舟,娘娘因为他俩吃主子爷的委屈,原不算什么。比这更委屈的,主子娘娘经的多了!可这次主子娘娘便是这么提不起精气神儿。早上烫了手,这会儿摔个浑身青,现在这么失神。愣着。
影青跪在脚踏上,捧着皇后的手一个劲儿搓:“娘娘,奴婢给您锤锤?”皇后不言声,眼睛空洞地瞪着,影青越搓,越觉得她眼神浑浊,眼睛里像是投不进光。影青怕起来,连声唤:“娘娘,娘娘。”
乾隆正在外间儿坐着,虎着脸看万应带小太监送炭过来,万应一起呈送舟上日用的簿子,他越看越烦躁。
太后老佛爷的例不说,她老人家原该用最多,贵为皇后也不能比。可是皇后的日用还不及娴妃,不是差一点儿半点儿,差出一多半儿。想到她这屋子凄凄冷冷,他跺跺脚。
听屋里影青叫皇后的声气儿不对,他对万应说:“叫太医。”自己起身回皇后床边,影青见皇帝来了忙闪到一旁,乾隆正襟敛裾坐在床边,顾不得屋里屋外站的跪的奴才,握着皇后的手,温柔唤她:“皇后。皇后。”
就算影青和万应总在帝后跟前伺候,听到他这两声也寒毛倒竖,这冷面天子还会这么和风细雨地温柔唤人?
影青心里更难过起来,这主子爷,往日对着主子娘娘都是冷脸冷言冷语,他原来不是不会,他只是不愿。那他的温柔温存都给了谁?影青想着,心酸地满眼泪。
万应则是另一番心思,饶是他这样伺候老了的,也多年未见主子爷这么和软待人了,对着太后老佛爷不论,对着后宫的贵主儿,他一向冷冰冰,多看两眼就是莫大的恩典。穿着衣裳的时候,难得听他说句话,就算有话也是掐头去尾,惜字如金……可他是皇上,人人争着揣摩他的圣意。皇后娘娘跟主子年少夫妻,他俩不说话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其他贵主儿则是争着抢着揣测圣心,小意伺候逢迎。
皇后听见他的声音,心安一点儿,模糊的视线恍恍惚惚,终于聚焦到他的脸。那张脸,她瞧了二十多年还没厌,看到就想笑。线条分明的艳色薄唇在她眼前碰一碰,送出两个字“酉酉”,她终于醒转,想哭却没有泪,眼角酸楚,她抑制不住地咳,忙把头扭到一旁,又听他说:“吓朕。”
他又回来了。她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还是她推过的那管袖子,现在她牢牢抓在手里,指甲边儿紧紧抠着滑不溜手的衣料。他就在眼前,他的鼻息吹在她脸上,凉凉的,又像是带着刺儿,攮着疼,是她正发高热。
近在咫尺。她不能让他走。多少次,她跪在地上听着他干脆利落的脚步越迈越远,抬头只看他袍子角在门边儿一闪,她从来不拦,可她心里总是疼。年少时是刺刺的痛,等年纪大了,心硬一点,变成钝钝的疼。
她也想过学别人留他,听说娴妃最会缠,总是变着花样使着手段留他,不是回回成罢,十回有三四回成了也好。可她是皇后,他的发妻,她心酸他对她跟对旁人一样,甚至更怠慢些;她又高傲,不是她陪他从西二所走到如今的嚒?现在西二所名字好听,叫“重华宫”,以前不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阿哥所,短东西缺银子,只有名头好听。
她是先帝帮他选的皇后,嫁他时就盛传他是“金匮太子”,可大约唯有她知道,那都是虚名,她实是他的糟糠妻,陪着他磕磕绊绊有惊无险一路登极,她担的重担,娴妃她们想都想不到。
就算这样,她在他这儿也是个“平常人”,一样的雨露,偶然地均沾在她身上。他走,她跪着送他,一趟又一趟,就昨儿,她还跪了一遭。
“主子,陪我瞧太医。”她咳得抬不起头,勉力仰脸对着他。再挤出个浅浅的笑,笑大了该起褶儿了。
“不走。”他抬胳膊搂她,刚她攥得严严的袖管一摆,她的手颓然落下,终究抓不住,她叹息一声。
富察皇后心里迷迷糊糊,太医进来出去,忙忙碌碌地令她茫然,太医说了什么,她更记不清。屋子里暖起来,她昏昏沉沉睡去,影青捧着碗黑褐色的汤药进来,轻轻叫她:“娘娘。”
“呵……”皇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看着影青送到眼下的药,用几乎听不见声儿的话音儿说,“影青越发没数儿,昨夜主子刚来,今儿怎么能吃药。”
空气像凝住一般,影青不知怎么回,讪讪端着药僵在哪儿。越过皇后肩头,看到正抱着皇后的乾隆,眼睛寒剑一样盯着自己,影青低下头,忍着泪解释:“娘娘想要孩子,日子头儿对时,她什么药都不吃,怕伤身子,更怕伤着孩子。”
多可笑!他多久没宠幸她!昨儿就那一下,她还惦记着孩子。他不置信地看了眼怀里的皇后,烧了个把时辰,脸上终于有点血色。太医说她气血两亏,所以受了寒也只脸发烫,身上冷冰冰,出的虚汗都是拢不住的元气,元气散个七七八八,哪还有力气发烧。
影青跪到榻上,哄着皇后:“不是药,太医说娘娘身子弱,又受了寒,吃两剂补补。
“娘娘的心,奴婢怎会不知道,煎药的时候瞧过了,都是日常能入口的东西,娘娘不喝,我们做进膳里也是一样,只是求娘娘的恩典,体谅下厨下,要把这十几味东西做进膳里,味道不歪不怪,他们得为难死。”
影青对着皇后说,眼睛却一直盯着乾隆:“哥儿怎么来的,他们不知道,奴婢都知道。娘娘受的那些苦,忍的那些难,奴婢只恨替不了。这些小事儿,娘娘放心。”影青说到后来哽咽起来,掩也掩不住。
皇后三十多才生七阿哥永琮,她为了得那孩子吃尽苦头,他们主仆从未说给人听,现在对着主子爷,对着奄奄一息的皇后,影青真想一股脑儿说给他听。
生不容易,养起来更难,两岁就给七阿哥种痘,都是这主子爷干的好事!
乾隆听皇后和影青这番话,影影绰绰明白过来。皇后就为昨夜沾了沾他的身子,一门心思生嫡子,已然高热得七荤八素,还不愿意吃药。乍听可笑,细想竟可悲。
他小心环一环胳膊,怀里的皇后,同一把枯骨没两样,抱着都硌得慌。小小的一团窝在他胸上。她竟瘦到这样!过分红润的脸,半眯着眼睛,浓厚的乌发铺得他胸上都是。
他的富察酉酉,曾经抱个满怀的。他凑到她耳边,鼻尖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眼睛盯着她垂着的睫毛:“你喝,朕陪你。等你好了,整月陪着你。”
这句极轻极柔,甜甜沁进皇后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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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拾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