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韩氏已过世,再想让公主亲眼见到她已是不可能,唯有带着书信和信物到都戎去见公主。而究竟让谁来做这件事情,又是一个难题。
这个人物至关重要,且这样的事情,需要冒极大的风险,唯有胆识与智谋同在,且对西北之事有所了解之人,方可胜任。将任务交给此人,便相当于将江山社稷的未来一并担在此人身上,稍有不慎或所托非人,整个王朝政权将被翻覆。
而眼下,已然没有过多时间给钟景宸去思考决断。他亲政没几年,根基不稳,而钟濯含又把持朝政多年,朝中不少人都与他来往甚密。他将脑子里能想到的满朝之中能用之人都过了一遍,却终究没有一个合适之人。
“臣愿亲自前往都戎,劝服公主退兵。”正在钟景宸为难之时,沈悠仇突然躬身拱手道。
“你说什么?”钟景宸第一反应便是他听错了。
但见沈悠仇面色平静,气度肃谨,前所未见,倒让钟景宸有些始料未及。且他向来孤傲清高,这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称臣……
“你……”钟景宸一时愣住。
许久,弘明殿中空气恍若凝结,安寂得没有任何声音。
两人虽都不言,却是在默默对峙着。
“臣愿亲自前往都戎,劝服公主退兵。”沈悠仇又重复了一遍,打破这沉默。
他自七年前开始,一直在钟景宸身边,又曾随他到西北,对这其中之事早已了然胸中,胆识与智谋他都兼备,又曾解他之难。只是……
他当初到底是钟濯含举荐来的人。
早在第一次见到他之时,十二岁的钟景宸便知道,这个人是来监视他的,同时也是要来教坏他的。——虽然在过去与他的相处中,似乎又并非如此。
钟景宸此刻正经受着剧烈的心理斗争,他看着沈悠仇,皱眉低眸回身,片刻,复又转过身来对着他。
“你为何要帮朕?”半晌,他方才开口。
沈悠仇微蹙的眉下,是一双晶亮而低沉的眼。他什么也没说,只朝着钟景宸深深作了一揖。
钟景宸知道,这就是他的回答。他闭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睁开眼,目光看向别处,又转向沈悠仇,深沉而坚定道:
“准。”
*
此时西北边境战事正紧,东北大军又有异动,事不宜迟。
为了不引人注意,沈悠仇在夜里出发。
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也为了能尽快到达都戎,钟景宸特从亲属禁卫军中挑出数人与他同去。他身上藏着韩氏的亲笔书信和信物,拿着御赐的金牌,一行人佯装作寻常往来商人模样,前往西北。
此后,钟景宸日日焦急如焚。他便这样将这等重托付予了沈悠仇,若是他反水,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一个圈套,那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一切既已发生,再去焦虑回想已是无用。都戎之兵面与西北大军的对峙也拖不了多久,钟濯含若是真有意谋反,想必会趁着这几天动手。
果然,就在这一日傍晚,派往东北方向的密探来回报:“启禀皇上,不出皇上所料,东北叛军果真往京城方向快速行来。”
“大约何时能到?”钟景宸的心逐渐紧张起来。
“最迟后天晚上。”
他放下身子,靠在龙座椅背上,目光沉沉落在前方的桌案上。
十四年前,他还是个什么也不懂得的小孩,被太皇太后保护在身后。而如今,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皇祖母没了,只有他自己去面对这一切。
早在数日前,他就以皇帝之令命东北大军安分,劝他们与钟濯含撇清关系。然而密令已到东北大营统领赵五山手中,却杳杳没有回音。——这是他本就已经料定的结果。
眼下已是越来越紧急,整个京城,岌岌可危。
而按时间算起,沈悠仇早已应该到了西北,只是到现在仍未传来任何消息……
*
顺天十四年,六月十七,大暑。
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时已近黄昏,阿阮在承梧宫寝殿中正心烦意乱。钟景宸未告知她即将要发生的事,只头一次用命令的语气,让她待在承梧宫不要出来。
她已隐隐意识到不妙,心下愈发焦急。
“娘娘要去哪儿?”见阿阮要走出寝殿,小桃儿忙跟上来。
“不行,我不放心,我要去找皇上。”阿阮说着便往殿外走。
“可是皇上说……”
小桃儿还没说完,阿阮便已急急出门去了。
而就在她刚到宫门口之际,却又被什么挡住,定住往后退了几步。
“你……廖叶?”她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戎装铁甲男子。
“正是在下。”廖叶朝她行礼。他腰间挂着长刀,铁甲衣角上隐隐有几滴血迹。
正值青壮年的他,已经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少年之气,周身已是一个的成熟男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阮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恐不安。
这里是内宫深处,外人绝不能进来,更别说是男人。而且廖叶早已被钟景宸调到皇城外围守卫之中,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别怕,阿阮,随我走吧,好吗?”他一步步走近阿阮,目中含情,言语恳切。
“你说什么?”阿阮后退,与他保持着距离。
“阿阮,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藏在心里——我是真心喜欢你,从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心里便只有你。跟我走吧!”
他走近她,朝她伸出手来。
“你不要过来!”阿阮连退了几步。
“为什么?”廖叶又逼近,蹙眉之下眼泛晶莹,“为什么要拒绝我?你讨厌我吗?是因为我的相貌不如他吗?”
阿阮沉默不语,别过脸不去看他。
“还是因为……他是皇上?”廖叶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笑,“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他,很快就不是皇上了……”
“你说什么?”阿阮被这句话一惊,猛然转过头。
“我告诉你,廖叶,他要是有什么不测,我也不会独活。”她一字一句说道。
“你就那么喜欢他!”廖叶终于忍不住大声道。
“我爱他。”她定定地望着廖叶,泪水先夺出眼眶。
——她自己都没想过这样的话,也没想过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而当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时,心下已如破碎一般疼痛。这样的话,她从未对他讲过。
景宸……
她的眼前浮现出他的身姿,他的脸庞,他对她的笑……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皇上现在在何处?”她语气软和下来,伤痛又隐着急切。
“他在太极殿。”廖叶冷冷道,声音里已不见任何感情。
“谢谢你告诉我。”她夺门而出。
他正要伸手去拉住她,却只余她的纱衣袖从他手中飘然滑过。他怔在原地,垂下手,心中已溃,颓然靠在宫门上哭泣。
小桃儿躲在宫柱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紧紧捂住口,颤抖着身子,一行行泪水从桃腮滑落,顺着手背流下。
阿阮出了承梧宫,却不见一个宫人。她心中挂念着钟景宸,一路急急小跑,却见内宫的各通道之门全被锁住,正在为难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而此时,廖叶正准备从承梧宫出来,一黑衣男子匆匆来到他跟前。
“廖总领,内宫各通道之门已全部关闭。”
“唔?”廖叶疑惑地看向他,“我并未下令关门。”
“这……”
“无妨,按原计划行事。”廖叶道。
他原想带着阿阮逃出宫再作打算,可如今,已是不能够了。按照钟濯含的部署,他今夜要带着手下包围内宫,破除内宫守卫,从而与钟濯含里应外合。
原以为钟景宸这几年秘密培养训练的皇宫禁卫有多么厉害,却是这般不堪一击。他不屑地冷笑。
今夜恐就是你的末日了。他心中暗道。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喊声:
“不好了——有诈!有诈——”
廖叶眼中一凛,忙冲上前去。
他还未到,便见他手下的几个黑衣人被追赶着朝这边过来,他们身后是十余个身手十分矫健敏捷的人,同样是一身黑衣。
“怎么……怎么会?”廖叶喃喃道,眼中不可置信。
这断不是自己人,难道是内宫禁卫?不,绝不可能,方才所有内宫禁卫明明都已经被他们剿灭。
那几个黑衣手下还未到这边,便已经被他们身后追赶之人斩杀,一刀毙命。
“你们是什么人?”廖叶朝他们问道。
那些人没有回答,定了一瞬,随即便朝廖叶冲杀过来。
他拔出刀来抵抗着。任是他武艺高强,面对着十数个武力强劲的对手,也被击得连连后退。他心中已是暗道不妙,意识到恐是落了圈套。此时孤军不可恋战,只得找机会逃离。
夜幕笼罩住皇城,太极殿中,灯火通明。
钟景宸定定坐在大殿高处的龙座上,面色凝重。
一旁烛火微颤,苏钦卫从大殿的侧门闪进,快步来到钟景宸身边,他身上的黑衣很难看出血痕,只闻到一丝丝血腥味。
“禀报皇上,内宫已守住,贼人已尽数剿灭。只是……”
“廖叶跑了?”钟景宸道。
“是……属下疏忽,这就去搜寻。”苏钦卫说完便要走。
“慢着。”钟景宸道,“不必追了。”
“是。”苏钦卫退下。
随后,从太极殿外两侧出现数行身着铠甲之人,以极迅速严整的队列围在殿中上下和殿周,苏钦卫也换上了铠甲,站在太极殿门前,气度凛凛。
夜风翻卷起沉重的旗帜,暑热渐渐散去,墨色的天空中闷声滚动,又一场大雨在酝酿。
此时皇城外已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京畿大军的两个阵营正在对抗。
由廖正荣率领的叛军在得知东北大军快到京城后,便同京畿大军中当初留下的另一部分真正保护皇权的异己者展开厮杀。廖军气焰张狂,另一方本就人少,已渐渐不敌……
时间在安寂中流过,很快,却又让他感到无比漫长。
当宫门重重响了几下之后,伴随着一阵遥远的嘈杂吼声渐渐逼近,钟景宸从龙座上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出太极殿。
风抚过他的鼻梁,拂过他的鬓发,他昂首站在太极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上,望着对面的奉天门下,钟濯含骑着黑驹朝这边靠近,他的身后,是举着火把拿着利刃的千万叛军。
——而这,只是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他们背后,还有即将到来的东北大军。
想当初面对着钟濯含,被他软禁时,他心中尚且还有些忐忑惧怕,而如今直面叛军,反而没有了畏惧,有的只是作为帝王的尊严与对身边挚爱之人的倾力保护。
也就是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真正长大了。
一如十四年前。只不过那时候是被京城大军保卫,而如今是被京城大军逼杀;而当初救了命的人,而今成为了要取走他性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