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悠再次睁眼时,动了动手指,感受到布料摩擦的粗糙质感后,才确定自己应当是醒了过来。他又睁了几次眼,终于能勉强看见一些轮廓。
床角,左侧衣柜,右侧有个人影,再远就看不出了。人影是模糊的白色阴影,围绕着似有若无的银月桂香。花香比之前闻到的浓了些许,味道也出了些偏差,多了一丝苦味。
秦悠撑着床坐起来。似乎是被他的动静吵到了,趴在床边的人动了动,慢吞吞地撑着床沿坐直,抬手,看角度应当是揉了揉太阳穴。
不可避免的,秦悠的目光被这个人影吸引。
对方揉完太阳穴就没有任何动作了,静静坐在那里,仿佛仍然没有清醒。秦悠也没动,甚至没有考虑再次逃跑。唯一占据他脑海的想法是——他们应该有多久没见了?
他昨天刚刚给空无一人的房子落锁。他记得他最后回了一下头,看见空空荡荡的客厅一尘不染,连向来乱糟糟的沙发都沉寂下来。家务机器人进入永久休眠,垂着圆滚滚的头颅,立在曾经烟雾缭绕的窗前,好像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
不是在等待主人归来,而是等待着成为历史,被封入时间的棺椁。
咔哒,落锁。
“咔哒”
秦悠恍神半晌,才意识到这声音不是门,而是面前的人影站起来撑住了木质床沿。而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这个人影已经倾身靠近,同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覆盖在他眼皮上。说覆盖其实不准确,更像是虚虚地罩着,除了眼眶周围的皮肤,没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那是对方的手。眼前陷入彻底的黑暗。在这种黑暗中,他甚至能分辨出柔软的指腹、坚硬的骨节、粗糙的茧。没过一会儿,这只手就一点点抬起,直至彻底移开。
秦悠才发现开灯了。尽管有缓冲,他还是被灯光刺激地不住眨眼,眼眶酸涩。他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想抬起来,最后只是攥紧了指尖。
模糊的人影起身,声音十分冷淡:“CM928号,需要重新做全身检查。”
CM928号?指自己?秦悠眯起眼睛,刚想开口,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声回答了“好的”。听声音是终端里传出来的。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在和他说话。
那个人影转身就要开门出去。秦悠呵了一声,翻身下床,寻着声音的方向,三两步走到门口,伸手,刚碰到衣袖又想到了什么,生生定在原地。
对方也停下动作。秦悠垂眸,这个距离很近,近到他勉强能看见对方微微错开的手。
他没再犹豫,只问了一个字,“翎?”
这是一个陈述语气的问句,答案双方都心知肚明。
谢翎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哀。他很想问秦悠,为什么总能认出我?
为什么不管我是什么样、你是什么样,你总能认出我?
他用眼神一寸寸描摹过秦悠的眉眼。他们一般高,所以谢翎能清晰地看见他眼角的小痣、垂下的睫毛。这人这样安静的时刻可是百年难见,显得他毫无杀伤力。
谢翎动了动唇,最终道,“你猜啊,大指挥官。”
然后他看着,如他意料之中——秦悠轻轻抿唇,随后勾起唇角,笑出了声。他微微张开没有血色的唇,大概正要说些嘲讽性的话语,门外突然有人喊道:
“主教?还没好吗.......谢老师?”
秦悠感觉到身前的人转身,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应道,“我在。”
秦悠收起笑容,连同刚刚向前伸的手,假装无事发生,自然地垂在身侧。没等一会儿,眼前又出现一道人影,更矮一些,应当是那年轻男声的主人。
“928……不对,秦……悠?”改口完,他笑起来,道:“我是莫林,谢老师的助手哦~”
秦悠暗暗叹口气,笑着点点头,“谢谢。”
莫林一愣:“谢我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谢谢你愿意叫我的名字。”说罢,秦悠朝他看不清的方向淡淡道,“不像你的……主教大人。”
“不,其实是他——”
莫林下意识要为谢翎辩解,却刚说三个字就戛然而止。他笑起来,转而道,“——最近很忙,可能无暇顾及吧。刚刚又被教皇叫走了呢。走,我带你去做检查!”
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秦悠看着莫林伸出的手,没有犹豫,搭上去,边走边问,“我为什么会失明?”
“唔.......我不知道,你的身体经过那么多次审讯,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接下来得养个三五年,当然前提是——你说出所有情报。”
“帝国突袭”,“大指挥官”,“审讯”.......
秦悠迅速分析着自己得到的信息。显然,九年后圣白鸽会已经和帝国彻底决裂;而他身为联盟“大指挥官”却要接受“审讯”,那么联盟和圣白鸽会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然而到最后,秦悠还是忍不住想,谢翎什么时候混成圣白鸽会的主教了?
“.........谢老师和我要做的,是保证你能在下一次审讯中活下来。”
听到这里,秦悠回神,假装自己没见过散乱在地上的数据报告,做出一副轻信的模样,礼貌道,“谢谢。”
莫林倒是没多想。说完这些,他们已经走到了实验室门口。莫林带他出门,反手锁了实验室。
萦绕在鼻尖的微苦花香失不见。秦悠眨眨眼,乖巧地跟着莫林走到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他突然问,“你们谢老师经常喝酒吗?”
莫林动作一顿,有些奇怪:“我从没见过老师喝酒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好奇。”
秦悠笑了笑。
谢翎这家伙,不完全信任莫林。那哪里是什么花香,分明就是酒香。金酒、蓝柑.......以及最重要的,银月桂。或许是加了点别的料,让银月桂的香气完全挥发出来,但是又浸的太深太久,以至于浸出了苦味。
那是他亲手调出的酒——阿尔忒弥斯。它也曾是谢翎的成年礼物之一。
秦悠垂眸不语。现在想来,衬衫上那些“墨迹”,大概也是倾洒的酒液。
*
谢翎在埃兰的第十次叹气中收起终端。一抬眼,就见埃兰感动地捂住心口,道:“我的谢大主教啊,您终于肯看我一眼……”
谢翎站起身,猛地弯腰凑近,一手撑在埃兰身侧,一双蓝眸倏然放大。埃兰瞬间卡壳,瞪大了碧绿的眼睛。
就听谢翎问,“看了,然后呢?”
埃兰:“.......你哥教你这么看人的?你就是故意整我的!”
谢翎:“知道就好。你太吵了 。”
说罢,他起身坐回去。埃兰还心有余悸,不嫌话多地继续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监控这么好看吗,干嘛不自己亲眼看着?交给莫林那小子你真的放心啊........”
“莫林暂时不会动他。这边教皇有令,你不也是立刻赶过来了吗。”
埃兰耸了耸肩,掏出随身携带的两管试剂,放在灯光下观察反应状况,不忘回怼:“你又肯定了?他不会动手,可不代表他不会讲小话哦~”
谢翎后靠在椅背上,垂眸道:“不影响计划。更何况.......”他声音放轻,却还是被埃兰捕捉到了那一句——
“......秦悠爱信信。”
埃兰“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时,一个试管里的金色液体忽而开始沸腾。他眯了眯眼,道:“谢翎,你就没发现秦大指挥官来了之后,你越来越像个活人了吗?”
谢翎:“没有。一直和尸体针锋相对的感觉怎么样?”
“难。”埃兰叹口气,把试管搁在架子上,撑起下巴接着道:“今天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心情忒好,就告诉你个秘密。迟到了几十年的秘密——”
谢翎拿起那管还在沸腾的液体,随口回,“在恤孤院那场火里,你想告诉我的?”
“.......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们的交集不多,很好猜。”
“真是一点惊喜感都没有了.......”埃兰撇了撇嘴,道,“那时我想说的是,我的家毁于一场邻居家的大火,是一场完完全全的意外。除了我,该死的和不该死的所有人都留在了那场火里。但你不一样。”
埃兰顿了一下继续,“你还可以去报仇,你有理由活下去。所以我当时善心大发,想让你别管我啦。哪知道半路杀出个太子呢,抢走了我的救赎大业.......”
太子?
可不是太子。
谢翎勾了勾唇,却还是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埃兰的解释。就在这时,教堂的门缓缓打开。谢翎率先起身,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随后传来埃兰轻慢的语调:
“你不管不顾地让我活了下来。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谢谢。谢翎——”
谢翎没有回应。埃兰冰冷的绿眸一眨不眨,忽然提高声音:
“喂!谢翎!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吗,那赤|裸|裸的恨意?
谢翎停下脚步,一手插兜,淡淡转头,埃兰扬起过分灿烂的笑容。于是他和某人先前一样,抿唇,勾起唇角,到一个嘲讽的弧度,回道:“听见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大门。
埃兰深深吸气,紧紧盯着他挺拔的背影,最后恶狠狠道:“......暴君!”
谁知谢翎竟然听见了。他似乎笑了两声,留下一句断断续续的回应:
“很抱歉......夏里斯在那个位置上坐的很好......所以,还轮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