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的实验室里,一叠一叠数据报告堆在地上,试管倾倒在一旁,残存的暗金色液体一点点攀爬到豁口,浸湿苍白的纸边。
半透明休眠舱被数据线层层包裹,形成一个怪异的茧。茧的两侧,冰冷的仪器闪着绿光,仿佛亘古未变。直到某一秒,光点突然开始急剧闪烁,越来越快,伴随着骤然响起的嘀嗒嘀嗒——
一切终结于舱门开启的“咔嚓”声。液体迅速被舱体吸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一只苍白的手伸出门外,扶住门边,随后出来的是小臂,小腿,直至整个身体。苍白肌肤上,伤口都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
他眼尾的小痣剧烈颤动着,睁开了漆黑的瞳孔,有些茫然。
“这里.......”
刚喃喃两个字,他就被自己过分沙哑的嗓音吓着了,慢慢补完了后半句,“不是指挥部。”
他摇了摇头。不管这是哪里,自己的处境有多么怪异,首先——他得穿衣服。目之所及,只有实验台边上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白大褂。
他慢慢地动了动腿,确定自己行动能力正常,径直走了过去。走近才发现,实验台最下面的抽屉开着,里面有两件衬衫和长裤。最上面的一件衬衫没有叠好,溅了些浅蓝色的墨点,似乎是匆匆换下的。
他没管那么多,随手捞起衣裤换上,意外的合身,也不知道主人是谁。他套上白大褂,闻到一股皂角味,很淡,却足以盖过衬衫上的味道。
有些可惜,他想。那味道还挺好闻的,类似于某种花香,却很浅淡。就像.......银月桂?
一阵剧痛突然刺进他的大脑,愈演愈烈,仿佛有银针在来来回回翻绞;他踉跄着撑住实验台,大口喘息。眩晕间,只有一句话越来越清晰——
【不要相信周围的一切】
【不要相信】
联盟特战部门机密项目之记忆锚点,会在埋下每个锚点的同时,都附加一句话——
【不要相信周围的一切】
因为此时,你已陷入殊死境地。
疼痛慢慢褪去,秦悠平复呼吸,良久,重新睁开眼,再次打量这个地方。
一间乱中有序的实验室。没有任何标志性物件,除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
那是一个浅金色的圆形图案,中间是简化版的鸽子,荆棘缠绕展开的羽翼,玫瑰盛开在眼睛上。
圣白鸽会。
一个教会,居然会有实验室这种地方?他又是怎么从指挥部到这里来的?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吗?
秦悠皱了皱眉,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就眼前一黑。他扶住衣架,又缓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视野。
他倚着门听了一会儿,确定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从门边抽出一个新的口罩戴上,才推开门。
入目是一条走廊,向前走了约十米才出现了新的房间。似乎都是实验室,有的门楣上闪红光,有的闪绿光,却都安静无声。实验室是全封闭的,什么都看不见,收集不到任何信息。
秦悠垂眸屏息,确认周边的监控死角,轻轻绕着,走出这条并不算长的廊道,有向上和向下两个出口。
他侧耳听了听,隐隐听见上方的喧嚣,便把自己藏进黑暗,悄无声息地走上台阶。踏出楼梯口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人们来回奔走、步履匆匆,入目皆是飘飞的白衣。有戴着兜帽的教徒,也有零星几个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所以秦悠这一身并不显眼,他轻而易举地就混了进去。
挑了一个人流最多最急的方向走,秦悠全程目不斜视。周围的教徒也都有心事似的,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们一边快走一边高声谈论着什么,又似乎在争吵,嘈杂声响撞击着鼓膜,令现在的秦悠无比烦躁。
“补救......”
“突袭......”
“.......到底是谁?”
吵死了。
他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大脑里的嗡鸣。再抬眼时,才发现自己身处纯白殿堂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刚刚那群人,混进了另一群人里。这些人中有一半都穿着自己的衣服,看着像是前来祷告的普通信徒。
终于不再是白茫茫一片,秦悠松了口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就在这时,衣角突然被拉了一下,他转头,就见一个女孩对他做了下压的手势,努了努嘴。
秦悠没看懂。那女孩急的一个用力,直接把秦悠拉了个踉跄,他不得不顺势蹲下来,就听那女孩小声道:“找死吗年轻人!敢在祷告时站着!也就是在角落里暂时没人发现你.......”
秦悠看着那扎着双马尾的粉发女孩,沉默一会儿,忍不住反问:
“小姑娘,你怎么也不专心祷告?”
那女孩不语,做着标准的祷告姿势,垂头半晌,才轻声道:“你们这种进了教会的狂热份子不懂。”
秦悠学着她祷告的方式,低声回:“嗯.......我很抱歉,我不是教会里的人。你看,我只是个被聘用的医生。”
女孩这个角度是看不见他衣襟的。谁知,女孩一个冷哼:
“你以为我好骗吗?想用这种方式套近乎?在教会里忽悠不到漂亮女孩是吗?”
秦悠弯起的桃花眼有一瞬间僵硬:“嗯??”
“别嗯!这身衣服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我的孩子就死在穿这衣服的人手上!”
一时之间,秦悠不知道该震惊这个看着不过二十岁的女孩有孩子,还是该震惊原来圣白鸽会的衣服这么有辨识度,还是该先道个歉。
“.......我很抱歉。”
“道什么歉?”
女孩嗤笑一声,道,“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虽然都戴口罩,但是黑发白发、黑瞳蓝瞳的区别我还是能看出来的。而且我女儿已经死了有两年啦。都已经4300年了,哪里还会……”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低,还带着一丝哽咽。秦悠却精准地听到了“4300”这个数字,一时之间茫然无措。
他的记忆停留在九年前。
就在这时,大批信徒忽然涌入圣殿,众人骚动起来,台上的神父却丝毫没有受影响,依旧抑扬顿挫地念着,直到爆炸盖过了他的声音。
爆裂声,坍塌声,哭喊声,越发狂热的祷告声全部纠缠在一起,如洪流一般撞击着秦悠眼前的世界。等秦悠终于能够思考时,才发现身体早就先一步做出反应。
他把女孩连同身边的人,一个带一个,都扑到了墙角,躲开了崩塌的侧门。
女孩捂着脑袋坐起来,急忙问:“喂你没事吧?!”
“没......”
秦悠慢半拍看向她,眨了眨眼,还没说完这一句,就一把拉住她胳膊,毫不留情地往左边扯;同时,一颗子弹在他们眼中放大,放大,“砰”地嵌进墙壁。
秦悠看见在其他地方——没有掩体的废墟上,一具具身体晃动着,倒下又爬起。
他再向这一颗子弹来源看去,远远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子弹出膛——
眼前突然灰下来,一切都只剩模糊的轮廓;就连这轮廓也在渐渐溶解,逸散到灰黑的幕布里。
啊,果然。
秦悠暗叹,就知道自己这个状态撑不了多久。现在是真要完蛋。
凭借最后一眼的印象和耳边骤然响起的风声,他往旁边侧身后退,也不知道撞到了谁,总之躲了过去。
有谁扶住了他,但力气不够大。他不断闭眼再睁眼,终于在某一次看见了稍稍清晰的图像和色彩——一头白色长发,随风扬起的发尾拂过他的侧脸,露出了左耳上晃动的耳环。
世界再次陷入黑暗。这次,有人接过了他。秦悠还没来得及感谢,一个手刀就劈上后颈。
“我□□……”
他还没骂完,就不甘地再次睡去。
身穿神袍的白发青年垂眸,看着他合眼,才一把把人抱起来。刚走两步,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呆愣的女孩道:
“谢谢。”
“……”
“突袭的帝**已经撤退了,你又活下来了。”谢翎勾了勾唇,接着道,“我还记得,你的母亲喜欢你笑。”
说完,他转身从废墟间离开。女孩盯着他的背影,慢慢蹲下来,攥紧了左胸口,仿佛要把那颗心脏挖出来。
它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跳动。
她想,它怎么可以毫无罪恶地跳动。
*
谢翎回到地下二层的实验室,单手解锁了实验台后面的暗门。推开门,里面是一个过于宽阔的房间,却只放了一张床用作休息。
他把秦悠放在空白的床上,从一旁的衣柜里扯出被子,给人裹好。随后他关了大灯,只留下一盏小夜灯,坐在床边,支着下颌,目光停留在黑发青年的眉眼上,却又似乎没有聚焦。
只有这一会儿。
他想,只能看这一会儿。
终端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他看一眼,几乎所有信息都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来。莫林、埃兰、安泰俄斯、教皇.......
谢翎突然厌倦了,一个都不想接,一个都不想理。他干脆给房间的锁加密,随后关机,解下终端扔在一旁。
谢翎慢慢趴在枕边,听着青年的呼吸,合上布满血丝的蓝眸。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休息了。他只知道,只有在这个人身边,他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真正地休息。
哪怕他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