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郁燃收到一条简短的消息:“做好菜带来工作室,不要去我家。”
“好,吃什么呢?”
发出去,迟迟等不到回音,这是让他自由发挥咯。
自由命题,最简单也最难办,简单因为怎样都不会跑题,难办是因为脑子里想法太多,推陈出新,拿捏不定。
他把那本生死簿来回翻,江鎏记性好 挑嘴,没有重复点菜的先例,就算某次食材一样,做法也不尽相同。这次,须注意自命题中的陷阱:不能重复。
郁燃动身,先找找家中厨房有什么食材。两位女性都是去单位吃,郁燃现因和江鎏同吃,许久不亲自下厨了。厨房清锅冷灶,堪比冷宫;角落里,几个土豆都发芽了,有种被遗忘就另谋生路的意味。
出门采买,以往三层超市他是轻车熟路,脑海中自有一张2D地形图;现在,超市好似一个硕大的克莱因瓶,郁燃逛得是晕头又转向。
幸喜,主意比低血糖的眩晕先到来,“糖,甜的?”他猛然记起第一天上班时,给江鎏送甜品那熟门熟路的小姑娘!看来江鎏是“一口甜”的老主顾,如果客人迟迟不来,店员便送货到家,之后江鎏雇了自己做饭,一时来不及更改约定,促成那日的巧合。
这么看来,江鎏一定很久没吃一口甜的甜品了。
好!就做甜品!郁燃还不能确定所需食材,是随手买几样呢,还是到一口甜考察后再跑一趟呢?多花钱和多跑腿,他选择后者。
多跑腿的后果一下子体现出来:当郁燃两手空空略过检票人员时,他对自己的怀疑不会比检票员和保安轻。
……
一口甜店内,展示柜中只零星摆出了几款糕点,但是满屋飘香,为后厨烤箱中的美味做预告。他参照江鎏的口味,选了几款他可能爱吃的,嗯……剩下的嘛,郁燃心一横也选了,万一也好吃呢?
来前台结账,正是那天来送餐的女生。
女生见是他迟疑了一瞬,问好是例行公事。
“您好,一共260元。”有些是称重的,她称完很仔细地装盒、封口、贴logo,扫了钱,迟迟没说慢走,憋着一口气。
“谢了。”郁燃扭身,踏出半步,“先生,等等!”
郁燃不明所以,清点了所购物品,没漏什么。但还是把购物袋搁在吧台,看着她。
“抱歉,先生,请问您是替江鎏先生买的吗……他很喜欢我们店里的肉桂苹果可丽饼哦,您要不再等等?这一批的快出炉了。”
郁燃爽朗一笑,瞄了一眼她的胸牌,是店长,怪不得这样无微不至。
“谢谢,现在有我做给他了,再见。”
客人走远,她拿起手机,咬牙切齿,愤慨地敲键盘——
“那个人今天都给你哥买蛋糕了!”
“我看他往工作室的方向去了!”
那姑娘只猜对目的地。此刻,郁燃来到一家与一口甜店面相去不远的露天咖啡馆,同邻座喝咖啡、吃早餐之人一样,悠闲而愉悦。
这位置绝佳,背面靠墙,有效隔绝一部分路人的视线。郁燃将包装盒依次排开,每一块糕点都异常精致,拍照后,小心地咬一口,拿下来看看,仔细分辨里面的用料和调味,甚至食材叠加的层次顺序,记在备忘录里,同时在脑子里拼装思路。
260块钱东西不多,但份量很足用料扎实,吃下来饱胀得不行。
解剖完早餐,他杀回超市买了食材,又买了个直径20多厘米的派模,计划做个糖渍杏仁派。饮品的话,打算照猫画虎做一杯鲜花奶茶……的升级版!他不懂茶,只说要最贵最浓酽的,人家当他要送礼,推荐了一盒要他半月工资的茶,郁燃被夸大的包装唬住,满意得不行,还好自言自语被销售听见,“做奶茶能好喝吗”,吓得对方赶紧给他换了一款实惠的茶,煮奶茶也不心疼。
花瓣的话,郁燃也不太了解,只是听销售说平阴玫瑰花药食同源,贵些无妨,觉得放心就买了,他把工作和江鎏这人视作一体,都要用心对待,与巴结、献殷勤没有任何关系。
另外,跑遍商场买不到小号的陶罐,只能用家里的陶土锅熬煮,满满一锅特别实诚。
杏仁派出炉,家中厨房没有适合的打包盒,干脆装在一口甜的蛋糕盒里,正合适。
……
也不知道江鎏忙得怎么样了。
江鎏和花打交道,开却不是普通的花店,毕竟普通花店可不敢定义为“工作室”。这么久了,郁燃只进去过一次,却也知晓生意萧条惨淡,大概自他之后,未有过第二位顾客光临。
郁燃把门可罗雀的原因归根于那玄乎其玄的门头,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是干啥的……
从鬼魅的森林到安谧的树屋只需郁燃一个跨步,风铃替空无一人的店面迎客。一层有很多鲜花,半是未打理的花材,大捧大捧偎在水里,分外焦渴;保鲜柜里也有一些,另一些依照地势,巧妙打点在视线的落点处。
花团锦簇间砌出一张高脚桌,两人对坐剖明真心、山盟海誓时,定会算上“直到头顶的温暖不再”,就近取喻……
通往二楼的楼梯自扶手倾泄下绿萝瀑布,郁燃溯流而上,怕手也染绿浸湿,所以不便扶着栏杆。
原来二楼放着许多花瓶花盆,两间房间的门紧闭,郁燃弯腰瞄门缝,认准了开着灯的一间,敲门。
“进。”江鎏的答语卡在“笃笃”两下敲门声之后,很有节奏感。等人进来头也不抬,只说,“谢谢,放那儿。”
郁燃放下,却没走,踱到他身后看他手里的活计,那是一个粉红琉璃荸荠式的器型,荸荠尖上是花边敞口,总体更像一个扎起来的荷包,荸荠身体上有一圈一圈的贝壳纹,江鎏往里插的正是那天买的络新妇和蝴蝶洋牡丹——其实郁燃就这两种叫得上名,江鎏当然还配了许多相得益彰的花材。
郁燃猜想,这是有订单了。
“江先生,这么专注的话,陌生人进来都不知道哦。”
“屁,你上楼咚咚咚我不知道?”江鎏不愿意承认,他听见风铃响马上就跑到窗边看是不是郁燃,原本席地而坐,这时才注意形象坐上椅子,屁股都没坐热。
“还忙吗,趁热吃吧。”
郁燃一面拆开包装盒,一面留意他手上的工作。
太入迷,忽略了江鎏张着的嘴巴,直到老板不满地“唔”了一声。
见下属呆若木鸡,便又“啧”了一声。
郁燃忙拿出煮好的花茶,刚拧开盖,他便颤了一下,出门心急,他用保温杯装的,保温效果太好,几条热腾腾的雾蛇争相钻出来——烫得像狠狠拽下一口肉!不适合即饮,更要命的是,这保温杯咋这么眼熟呢?
这不是郁燃自己的吗!
他心虚地裹住杯子吹了吹,缓声道:“太烫了,我给你倒出来。”
江鎏始终后脑勺对着他。
郁燃踮脚下楼,在茶台上随便找了一个杯子,忘了洗,大喇喇直接倒奶茶。陶瓷杯贴合掌心,更显得烫,他沿着边吹了许久,才端上去。
郁燃握着杯把,将奶茶喂到人嘴边,江鎏低头抿了一口,迟迟不咽,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
郁燃以为他被烫到,焦心道:“吐了吐了!”
江鎏喉结滚下去,眼白翻上来,幽怨地说:“这杯子是我插花用的。”
郁燃心死,今天怎么这么多的不小心!
“抱歉,我看杯子在你茶台上以为是你用的,对不起,没事吧,要不……”
江鎏笑得耸肩:“傻瓜,骗你的,别什么都信。”
郁燃的心脏复苏,以及自己装错保温杯的事好像蒙混过关了……他适时将糖渍杏仁派拿出来,江鎏瞟到那个盒子,登时不悦。
“你这是去买的不是做的?”
“一口甜家的新品啊,我起晚了,赶时间买了这个。”
江鎏劈手要打,郁燃忙往旁边偏,求饶道:“啊,骗你的,怎么什么都信啊,遭殃的还是我!”
江鎏还是有点不放心,拿在手里端详许久,吃到嘴里好吃,方才作罢。
垫垫肚子,江鎏又捧起大荸荠,埋头时喉咙受到挤压,语气便也有些忸怩:“要吃就坐,不吃就走。”
郁燃眼神离不开花:“什么人能请得动你?”
他能问出这番话,自然是看了姐姐那篇采访。采访专业中透着亲切,却丝毫和江鎏的私人生活无关,让人舒服。
也让他对江鎏的头衔身份有了更深切的认知。
“老主顾了,这次是友情价。”
“哦,嘶,这种草插这么边吗?”
江鎏绷着脸,却是不紧不慢的声口:“想偷师的话交学费。”
郁燃撇嘴,他可不想学,他没那份气质和耐心,一个人打两份工?把他对半撕开都没这么高的机动性。
他知趣不做声,看样子却像被怼得哑口无言,江鎏心情好点,继续忙活手头的工作。
作品完成,晶莹剔透的大荸荠,包不住的春潮澎湃,一丛丛的花束从窄口喷涌而出,或垂或立,一大捧络新妇的穗子得益于自上而下渐丰密的特点,不比红蓼、红狼尾草的点头哈腰,它们向后仰头,浓绿的花枝瘦而不纤,像一个抱臂的女人傲视一切。
蝴蝶洋牡丹的花形舒展度是极高的,好比幼儿园的孩子初次画花,不懂立体结构,只是重重涂着平铺直叙的瓣子与艳目的色彩——失真般好看。
蝴蝶洋牡丹随着不知名的绿草绿叶,一直一直从瓶口盖下来。
郁燃远一打量,忽然福至心灵,终于知道江鎏为什么选这么一个器型了!瓶口窄而瓶肚宽,窄的部分再被垂下来的花一挡,剩下的、展示在人眼中的半个瓶肚,俨然是裙摆的第二层层次!
至于瓶身的贝壳纹,更是为这个鲜花塑成的女人赋予动感——贝壳纹不是很像女人回身时牵动裙摆的褶皱吗?
郁燃猜,这是送给女人的,还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女人。
不管是读懂抽象的花艺作品,还是猜测出客人的真实身份……遑论对错,都证明了自己的细腻敏锐。
“要我陪你去送货吗?”郁燃雀跃道,然而是短腿小麻雀,蹦哒两下又怯人,怯自己上不了台面。
就像那天他陪同逛花市,后知后觉江鎏疲于应对那些过于热情的卖家,自己却畏畏缩缩,一个屁都蹦不出来,不能帮忙应酬敷衍。还自诩出外勤呢,不如说当个只会开车的司机。
“呃——”江鎏伸了个懒腰,调子听在郁燃耳中像怀疑,怀疑动机吗?
郁燃痴立,将这副慵懒的神态尽收眼底,忽然觉得自己最好做一面镜子,方便江鎏时刻揽镜自照,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同时,鉴人更是自鉴——
自己的动机是什么?毕竟他曾下定决心要和这人保持绝不越界的上司下属关系,这会子主动包揽做饭之外的职责,算怎么回事?
大概是方便调查二人结梁子的前因后果吧?
这理由卑鄙吗?
卑鄙!
可信吗?
“可信吗……”郁燃心潭波动,诘问自己。
“好。”江鎏竟然也有点心虚,短促地答道,不给听者反应过来的余地,暗示这是对话的尾声;半晌,他又多舌,“你主动请缨,别说我压榨你……”
“嗯……”郁燃低头拧杯盖,做好本职工作,以掩饰分外殷勤之下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