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我和曲昼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高三最后一个月。
那时班里总传着一件事,是关于曲昼的。
同学的原话我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大概内容,就是曲昼的妈妈死得早,他的畜生爸在曲昼初中时酗酒吸毒,在家里买了根锁链,拴着他打,有时候住在楼下的邻居被锁链声吓到报警,那畜生还会威胁。
后来那男的好像因为吸毒进去了,原本的房子被房东收回,都说着曲昼无家可归。
有时候去操场打篮球经过别班,耳边都是不明所以的讨论声。
当时并不知道谣言的真实性有几分,那些经历很惨,但我也不因为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话去怜悯。
偶然一次午休,不经意间听说他是隔壁班的,长得白白净净,是个一等一的帅哥,人很瘦,就是有些孤僻,没什么朋友。
埋头想了想,印象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晚自习结束,我走在最后一个,等把教室里的灯一一关掉,我们这一层只有走廊还亮着。
走廊里的灯很久都没有换,瓦数也很低,外面被灰尘覆盖,照下来的灯都晦暗至极。
没理会灯光暗到极点的走道,我揣着兜往楼下走。
我是走读生,不住宿舍。
出了校门已经没有了公交,只能走回家。
快走到离家很近的那家超市时,不远处的巷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蝉难听的嘶叫隐盖了微弱的衣物撕裂声。
走到那条巷子口,我没再继续往前,停步在一旁听小道深处传来的辱骂。
“你恶心不恶心啊?喜欢男的的死同性恋。”说话的男生语气恶劣,还伴随着踢踹声。
“去把他裤子脱了,看看是不是一见到男人就会起反应啊?”难听的词汇从他们嘴中吐出。
“哈哈哈哈哈——”里面传来嘲讽的笑声,似乎还有挣扎声。
“对不起、对不起,求你们了,不要!”道歉声混着哭腔,与蝉鸣揉在一起。
没理解到那人凭什么道歉,心里冒起无名火,我转身跑进黑暗的小道。
跑到越深处,响声越来越大,烟味和一些血腥味进入鼻腔。
巷子尽头里那一堆人的背影模模糊糊,像一群腐烂的臭虫,很恶心人,火气上头,我吼道:“你们干什么呢!”
看到那群人愣住,骤时停了手中的动作,一个个转身朝向我。
昏暗逼仄的空间里,看不清那几个人的神情,我匆忙低头向下看了一眼。
角落里缩着一个人影,手里抱着一些破碎的布料,小小一团,有些孤零零的。
那几个小混混离得更近,烟味更重,中间那个语调流氓:“关你屁事啊,你是他妈谁啊,他舔狗啊?”
“小兄弟,别多管闲事,要滚现在就滚,等会拳头落你身上别哭啊,哈哈哈哈哈——我草!”
听不下去不堪入耳的话,没忍住动作,我抬脚用力一踢,命中要害,那看起来是小混混的头儿顿时闷哼一声,捂着□□跪下身去。那一堆人匆忙围上去,问着那头儿伤得怎么样。
估计残了吧,反正意识到使了多大劲时他都已经跪下去了。
见状,我绕过了身,抓起那裹起来的一团,精准地握住那人的细得吓人的手腕,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跑。”
快跑出道口,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叫:“追啊!追到给我打死他!”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感受到握着的那只手逐渐脱力,体力似乎开始不支,我四顾,拉着他转身躲进黑暗的转角。
转角里有一堵隔绝视线的墙,只是间隙很小,两个少年身体紧贴在一起,勉强挤进狭窄的空间。
“人呢,跟丢了?”
“不知道啊,是不是往里面跑了。”
“几个废物真没用,两个人都跟丢了,赶快进去找啊。”
叫骂声和踢踏声在转角处停留,又逐渐逼近。
顿时,感受到身下那具瘦得皮包骨的身体开始抖,薄唇微颤,呼吸变得更重。
我有些着急,怕被发现,没时间思考,抬手抱紧那窄得过分的肩膀,努力藏匿进黑暗。
手掌覆上那扇瘦削的背,我好像摸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
过了不知多久,再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我紧紧环着的手放松下来。
我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同时混着若有若无的廉价草药味。
而他一动不动,没再颤抖,十分安静。
我草,刚才捂得太紧,不会被我捂死了吧。
心里有点慌,我抬手晃了晃他。
男生好似终于从溺水中挣扎出来,身体微微动了动,开始大口喘气。
还好没死,不然我救人可能就变杀人了,这孩子是真吓人啊。
出了转角,一看手表已经临近11点,我一个人住,几点回家也没事。
我又转头看了看旁边低头紧紧抓着书包袋子的人。
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碎片可怜地挂在瘦削的肩膀上,裤子只剩一半裤腿。
我问他:“你家在哪?”
明显感受到他整个人僵了一下,犹豫许久,又有些小心地开口:“......没有。”
我愣了一秒,很快意识到他说的“没有”,是没有家可以回。
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最后人被我拽回了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坐在了我家的沙发上。
看不下去他那身看起来很“凉快”的衣服,我走去卧室拿了我的衬衫和裤子递给他,说:“去洗澡,把衣服换上。”
他微怔,犹豫了一会儿,从我手中接过那件衬衫和裤子,低着头站起身,对我说:“谢谢。”
他走到客厅中央,又突然站定,头埋的更低,转过身问我:“厕所,在哪......”
看见这副情形,我无奈,抬手指了指,说:“那儿,沐浴露在架子下面,我去烧壶热水。”
“好的,谢谢。”
他抱着衣服走进去,看见他关上了门,我就转身进了厨房。
等水烧开,家里没有多余的杯子,只有我的。
从厨房走出来,我把水杯放在了桌子上。
厕所里没开灯,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12点了。
“咔哒!”门打开,热汽从门里溢出来,我转头看去,我的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大,松松垮垮地挂在男生身上,大片肩头露出,白皙如玉,看上去单薄脆弱。裤子长出来一大截,拖在地上,头发看上去很久没剪,湿哒哒的耷拉在额前。
目光下移,他手里抱着一堆东西,最上面好像是一件内裤。
他第一次抬头问我:“这些,放哪?”
这才看清他的眉眼,那是一张特别漂亮的脸,睫毛很长,眼睛亮晶晶的还透着水雾,脸上没太多血色,嘴巴看起来像果冻,只是有点苍白。
太瘦了,是不是真的营养不良。
“里面有个盆,放那里面吧。”
“嗯。”
男生走进去又出来,就站在门口,呆呆傻傻的。
这一幕有些好笑,看他有点儿呆,我便先开了口:“坐沙发吧,别像麻雀一样。”
他可能是想了想麻雀这个形容,定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坐到沙发边角。
我把盛着热水的杯子递给了他,主动打破尴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很紧张,无措地从我手中接过杯子,那杯水还冒着热气,他盯了一会儿杯子,问他时抬起头,似乎有些出神:“啊?”
见状,我继续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跟他对视的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慌张,匆忙移开视线,磕磕巴巴:“曲,昼。”
听到这名字,有种莫名的熟悉:“哪两个字啊?”
他说话断断续续:“乐曲,的曲,昼,夜的昼。”
他没喝那杯水,看了那杯身很久,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我也没强求他喝,只是走过去吊儿啷当地坐在他身旁。
看见他好像轻轻往旁边移了移。
不会是嫌弃我吧。
“我叫陆白铄。”
曲昼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泽,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我听清了,却没理解到,于是问:“你说什么?”
他又突然猛地摇头,说:“没什么。”
看见他不回答,我也不再追问。
正想着,脑子中小巷里那一幕又展开,心里不禁浮起烦躁,心里挣扎一番,最后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道歉?”
话题转移得太快,他可能是没反应过来,转过头有些疑惑:“什么?”
以为他不记得了,我提醒:“巷子里啊,明明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
曲昼像是想了起来,又垂下视线,小声开口:“因为,很恶心,我很,恶心。”
听见这话,我不由得顿住,不禁问出口:“为什么?就因为是同性恋吗?”
他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啊?”
心里很烦躁,我语气也有点儿重了:“只是因为性取向,被霸凌也认为是自己的错吗?该道歉的人没有道歉,你道什么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曲昼的头重新埋下去,语气变得有些微弱。
“不要随便道歉,明明是我语气太重,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没做错什么啊。”
说出这句话时,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