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间似乎时空都错了位,身上如鬼附身一样不受控制。呼喊声吵醒了沉睡的人,沛怀在黑夜里慢慢睁开眼睛。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等清明过来,只觉闷湿异常,摸索一阵,愈发地唾弃自己。
挣扎着撑起身,这是哪里?怎的如此黑?
记忆纷杂错乱,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方才好像有女人说话的声响……环顾四周,只余残羹冷炙。
摇摇晃晃朝外走去,踉跄地推开窗,终于能透口气了。这时沛怀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高塔之上,底下候着许多人,星星火把列于两侧。楼梯的方向传来了声响,沛怀没多加思考,腾空越出了窗,死死抓住了栏杆边缘,身下悬空数十丈。
果真有个小侍女搭了梯子上楼,踢了踢地上的酒壶,掏出火折子四处查验,空无一人,地上凌乱的衣衫,不知是谁的。
“如何?”下面传来询问。
“当如女君所卜,越是愤懑窒欲的人,越经不住嗔咥幻术,只是不知鱼符金印在何处。”
“本是他心中所想,怨不得旁人。东西定被她随身带着,我们只答应给周赉送去,又没说怎么送,他拿不到与我们何干?”
“孙奇怎么还未到,路上若有闪失该如何向女君交代?”
“那老无赖还挺吃香,周赉要他命,元家女也不会放过他。不用担心,他立功心切,不拿此事诱惑孙奇,他又怎肯跟着去找他主子?不会有闪失,快下来吧,别磨蹭了。”
侍女点点头,下楼复命去了。
星火明灭,停停走走,一切重回了死寂。
看着远去的背影,道之不懂王慎的用意,低头拔出刀,军器监的制式,但明显不是王伯的配刀。刀身上赫然錾刻着“广元廿年金城武库署造”,翻过来,背面又是一句话:“仓备粟,预凶饥。”道之喃喃低语,难道是金城粮仓?....好像在哪里见过。连忙翻出阿耶的札记册子,借着月光寻找着蛛丝马迹。
“……永嘉三年州牧令,移金城仓粟马匹至张掖山丹,以备战时所需……” 就不说永嘉年了,剑上所刻的广元年,都是前朝的事了,那里的粮仓早就迁往北边的张掖郡,王伯是哪里弄来的这把刀?实在疑点重重。
此行危险,紧了紧包袱,催马启程。道之俯下身伏在马颈后,夜里看不清,道之走得十分艰难。出了凉州城,四野顿时变得荒芜,当冲进荒原的瞬间,天空中北斗勺柄直指金城方向。官道是不敢走的,青炼山脉在右侧隆起,只能顺着山脉边缘一路向南。
“金城西界七十里”,半截界碑藏在枯草堆里,好在刻字描了红,还能辨认出来。丑时的河水突然变得浑浊,道之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河,对岸的烽燧突然腾起火光。
“不好!”
是都护的人?还是王伯又使什么花招?若要捉了自己,何必等到现在?
道之连忙滚下马,扬鞭狠狠抽了一记,马儿受惊狂奔。渡口的铁锁桥被砍断了,果然着了道。顾不得那么多了,掏出鱼符金印揣进怀内,在岸边枯树洞里藏好包袱。
哗哗的水声也掩盖不了身后的马蹄声,追兵的火把从四周逼近,虽然还有些距离,但除了眼前湍急的河流,无处可逃。咻地一声划破暗夜,一支鸣嘀射中了自己的马,紧接而至的又是四五支箭,眼见着没了希望,道之硬着头皮跳进了河。
“哪个王八蛋射的!老子要活的!”
一队人马在岸边停下,孙奇挥了挥火把传了信,对岸出来一人,从泥里刨出一根麻绳,比划着让对面也拽紧了,小心翼翼扶着绳子渡了河。
“孙校尉!那娘们跳河了!要是没被冲跑,那就在附近!”
孙奇从队伍里点了两人,绑上绳子跳下了河,一路顺着岸边摸索。
躲在芦苇丛里的道之紧紧抱住插在河泥里的刀,若是松手,八成就要淹死了,若是不动,就要落入他们之手。气温有些低,行动不便,刚准备潜入水中,岸上的府兵横刀劈开芦苇,火光瞬间逼近。
没来得及憋气就急忙扎进了水里,不暗水性的道之呛了好大一口水。
“在这里!往哪跑!”水中几人围了上来,道之本想举刀相抗,却忘了自己身在河水之中,衣服重如千斤,暗流一下子让她失了重心。
众人趁势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麻绳另一端拴上了马,孙齐踢了踢马腹就把她拖上了岸。
“你这是要往哪跑啊?不如我送你一程!”马蹄哒哒踏在眼前,差一点点就要踩到这满身污糟的人。“若不是安平王另有吩咐,在这就给你碾成肉泥!鬼都不会来救你!你那可怜夫君,早就成了药渣了哈哈哈哈!”武夫们不怀好意地嚎笑不止。
道之咳出血沫,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夫子这个窝囊废,绣花枕头一个,来来回回耽误了许多功夫还害得自己被抓了。
沛怀颠三倒四,居然所言非虚。道之强忍不适,“你不怕李都护知道你有二心?他可是梁王的人!”
孙奇嫌恶地捂住鼻子,嘲笑道:“从上到下谁没拿过我的钱,臭死了,把她衣服给我扒了,捆在马上,我们走!”
眼看着几人狞笑着就要上前,道之艰难撑起身,厉声斥道:“我看谁敢?我是奉旨西行!好商好量大家都有余地,若敢动我一根手指,你们就等死吧!安平王要见我自然有他的道理!要么你就杀了我,若想辱我,你们掂量掂量轻重!”
众人听罢,纷纷停下了脚步不敢靠近。女子跪在地上一身狼藉,湿透的衣衫裹着嶙峋的肩胛,湿发散乱像个女鬼。她突然抬头看向坐在马上的孙奇,没有恐惧,眼里烧着的是淬了毒的星火。
孙奇面上有些难堪,盯着她瞧了半晌,鼻息间发出了一阵轻笑,翻身下了马。
“口气不小,既然如此,那在下给你松松绑。”说着便对着道之上下其手,“哟,这是什么?藏得好深。”
刚被松绑的道之一把拔出横刀,还是被他发现了鱼符和金印,“还给我!盗抢符节流放千里,重则斩首!”
“哈哈哈哈,还真是赤胆忠心,连这金疙瘩都捂热了。”话音未落,孙奇突然发难。举着鱼符的手格开刀刃,一把扼住道之的脖子。“少蹬鼻子上脸,乖乖给我上马!不要想歪心思,我等射箭的功夫想必你方才也领教了。”
道之呸了口泥水,恶狠狠地说:“带我去见安平王,保你头功一件!”
孙奇方才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刀,心中存了疑,她怎么会有这把刀?仓储难道生了什么差池,消息是那道姑送的,不会在搞鬼吧。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决定还是绕道去巡察一番。
带着一队人马沿河赶路,没一会儿就看到不远处的望楼。曾经的金城粮仓为方便漕运被安置在渡口边,土墙有些破败,灰扑扑的并不起眼。道之被孙奇押着前行,焦急不已,但又不能就这样跑了,必须得找机会夺回印信。
远处的夜空泛起诡异的灰黄,忽明忽暗,道之看看左右,好像竟然无人注意。
“什么味儿啊,你们闻见没有?”道之掩起口鼻,大声叫了起来。
孙奇紧锁着眉头,呵斥着骚动的手下,马儿有些受惊,纷纷躁动不安,着火了!
“这火来得怪,早不起晚不起,偏偏这个时候起。我去看看情况,你们不许动。”不放心其他人入内,留下接应的人,孙奇打算孤身前去打探一番。
这话好生奇怪,道之皱眉看着孙奇的神色。
分明不是天干物燥的时节,隔了这么远,燃烧的噼啪声响有时远有时近。道之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的衣服都不觉得湿了,努力瞪着眼睛,好像能看穿这团迷雾。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形势所迫。时不我待,这火简直是天赐,道之抓紧机会,趁乱纵马狂奔而去。
“站住!”
身后的马蹄声炸裂在耳畔,紧紧夹紧马腹,不敢回头,不敢犹豫,掌心勒得几乎都要渗出血来。围墙越来越近,正在思索该如何进去,眼角瞥见望楼火光一闪。
呼啸夜风裹挟着箭雨从耳边掠过,前方的林子里亮起一抹猩红。
“低头!”
嘶吼声骤然响起,道之下意识伏上马背,脸颊贴上马鬃。孙奇的行踪被李都护发现了?
箭镞钉进泥地的闷响啃食着马蹄,孙奇骂骂咧咧地慢了下来,见远处门洞突然大开,她就这么堂而皇之进去了。连忙喊人从旁路绕行,就在这时,四面八方突然蜂拥而出数十武侯,护甲如磷火一闪,纷纷拔出利刃,腐土气息顿时混入了铁锈腥味。
火把的光骤然一暗,原本铁桶般围住的武侯们向两侧退开,盔甲的声音如短兵相接。
“捆起来听候发落,其余人,杀。”
冲进院内的道之做好了被生擒的准备,没想到火光熊熊的只有两车干草。
“娘子!”
道之看清了来人,居然是霜影!
“你还好吗?前几日抛下你实在对不住,王玄嗣没有为难你们吧?”
霜影笑着摇摇头,将道之搀下马,见她全身湿透了,十分狼狈。“娘子受惊了,快换身衣服吧。”
“无碍的,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来?”
霜影刚想开口,一个内侍窜上前来,“夫人你终于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王玄嗣那帮武夫。
道之扶起跪在地上哭泣的人,原来是明路,“好了好了我来了,别哭啦……”
终于找到人诉苦,明路啰嗦个不停,“夫人你不知道,半路咱们碰到赵戟,说要求见夫人,结果江夏这家伙只撑了半日就被识破了。王将军大怒,将咱们派去挑马粪……”
“又不在城里,这马粪有什么好挑的?赵戟还好么?只有他一人?”道之有些生气,王玄嗣有些过分了。
“还有个受伤的娘子,这几日一直卧床不起。”明路有些被呛得喘不过气,连忙挥手吩咐人去灭火,“李都护的人飞鸽传书给王将军,说有人要夜闯金城粮仓,这事只能请他去帮忙。奴也不懂为什么,不过好在江夏认识路,咱们才不用再挑粪了。赵戟方才就在外头守卫,夫人没瞧见吗?”
是他?道之想了想,摇摇头指了指被火苗窜上的屋檐,明路回头一瞧,来不及说话就提了水桶跑去。“还有事情要做,霜影,书匣子都在哪?我需要找本账册。”
挣扎着叫骂着,喧闹声不绝于耳,霜影护送道之往里间走去。
“你连这个都不要了吗?”
道之回头看去,热风卷着松脂燃烧的焦味扑来,他的脸被火焰勾勒出金色轮廓,半明半暗。青筋伏在额角,犹如冰下蛰伏的银蛇,苍白的手上握着的是鱼符和金印。
“夫子?你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