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你早看到我了?”李亦清好笑地看向周宸奕,把菜单推给他,“西装不错,看上去像是个小大人了。吃点什么?”
周宸奕一直有点怕李亦清,不敢让她请客,点完单,自己去前台乖乖把账结了,拘谨地坐回李亦清对面。
“你成年了吗周志诚就让你干活,不违反劳动法吗?”
违法劳动法的公司还少吗……
“今年十六了。”周宸奕不太自在地拽了拽领带,“爸让我跟在旁边看着就行,不用真的做事,所以我也没有工资……”
“听着挺惨。”李亦清目光怜爱,给周宸奕加了一杯全糖奶茶,“慢慢说吧,这是在闹哪出?”
周宸奕埽眉搭眼,求助似的看向李亦清:“唉,说来话长。”
可惜,李亦清把自己当外人,听周志诚的事对她来说约等于听坊间传闻。她又续了一杯温水,看了一眼时间,笑眯眯地说:“没事,慢慢说。离九点还有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全属于你。”
“谢谢姐!”
周家父母性格强势,周宸奕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到,从小到大一直唯唯诺诺,偶尔才敢在外人面前发发牢骚。
按周宸奕的成长环境,周志诚没空听他说话,文嘉慧性格强势不听他说话,现在骤然有李亦清好言好语地听着,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
李亦清只是想等常安下班,打发打发时间罢了,周宸奕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看这小子对自己满眼崇拜,李亦清难得心生惭愧,又不动声色地给他加了一份蛋糕:“慢慢说。”
“爸一直不喜欢我,他觉得我成绩不好、做事没主见,带出去给他丢人。”周宸奕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大拇指指甲扣来扣去,指甲表面坑坑洼洼,估计被扣了无数次,“姐你也知道,爸妈想送我出国,这事本来没什么。”
“但是?”李亦清说。
“但是爸现在年纪大了,公司生意又这么忙,他一个人顾不过来,不放心把公司交给外人,就想让我提前接触一下。”
“嗯?”李亦清一撩眼皮,轻飘飘问了一句:“以我对周志诚的了解,这应该不是他的第一选择吧?”
周志诚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能舍弃李亦清,难道没胆子舍弃周宸奕吗?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姐。”周宸奕傻乎乎地笑起来,尴尬地挖了一块蛋糕,又低头祸祸起自己的指甲,“爸本来想再要一个孩子,我妈说什么都不同意。”
大号练废了,再开个新的。
刻薄的话到嘴边滚了几圈,李亦清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把满桌甜品往周宸奕那边推了推。
“估计周志诚这辈子都学不会怎样把另一个人当人看,无论是我还是你,在他眼中可能都是用来彰显他英明神武的附属道具。出类拔萃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让他觉得在生意场上抬不起头来,恐怕他恨不得伪造一场意外事故把我弄死,再在人前表演悲痛给自己立个情深意重的人设,然后一切归零,他又可以重新来过。我现在有点庆幸他当年不要我了。抱歉,对你父亲说了这么难听的话。我无意贬低你,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这是事实。”周宸奕摇摇头,大口摄入糖分,把自己的喉咙堵得甜兮兮的,“爸应该,就是这么想的……从初中第一次有排名开始,爸看我的眼神就让我觉得害怕。”
“诶,”李亦清一扬下巴,笑道:“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成绩怎么样啊?”
“姐——”周宸奕讨饶地拖长了音,老老实实回答道:“在云阳中考的时候,考了597分,全校六十多名。”
“不算差,能考上高中就已经打败一半人了。要是文阿姨对你失望也就算了,周志诚都没管教过你,凭什么对你要求这么高。”调笑归调笑,李亦清毫不吝啬自己的肯定,“更何况,不打败别人也没什么。”
“凭他给我花了好多钱……”
李亦清把玻璃杯底往桌上一敲,一声轻响落进周宸奕耳中,吓得他一缩肩膀。
抚养未成年子女是父母的义务,这些话估计周宸奕在学校也听过,如果有用的话早该发挥作用了。李亦清放缓语气,宽慰道:“天才有天才的命运,庸人有庸人的活法。后来呢?”
“反正爸想要二胎。”周宸奕说,“但是姐,自从你出现之后,我妈发现爸——”
“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对……”周宸奕讪讪承认,“所以她一直不肯要二胎,而且说什么都要把我送出国去,学校已经申请好了,明年就走。把我安排好之后,现在她准备和爸离婚。”
众叛亲离之后,周志诚彻底成了个孤家寡人。财产缩水恐怕还是小事,老婆孩子都不肯认他,这事传出去,把他的面子往哪搁?
他花半辈子打下的家业,没了继承人,难道甘心就这么拱手让人?
难怪他情急之下,推16岁的周宸奕进公司学习。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但好歹能让周志诚摸清楚——周宸奕到底适不适合做自己的继承人。
周志诚不做没用的事,一旦他决定放弃周宸奕……
想到这里,李亦清突然来劲,她兴致勃勃问道:“你有弟弟妹妹吗?”
“没啊?”周宸奕下意识回答,听不懂李亦清为什么搞“废话文学”,他茫然地看向李亦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亦清指的弟弟妹妹是和她一样的私生子。周宸奕愣了一愣,满眼茫然地猜测道:“没……吧?我不知道有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跟我妈,爸就会来找你了。”
“也是,我是他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性价比?”周宸奕不适地皱起眉头,“这个词不能用在人身上。”
“他们到底怎么做到的,两个精明的人生出一个死心眼来。”李亦清笑起来,没忍住捏了捏周宸奕的脸,“情况我清楚了,所以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爸肯定会来找你啊!”周宸奕激动地一捶桌子,隔着一张桌子,整个上半身都向李亦清靠过来,“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怕他再来让我无法好好读书工作?巧得很,我的工作比较自由,客户只有签合同的时候会看到我的真名,其他时候,我是谁根本不重要。”李亦清一脸无所谓,她半生的潮热已经被她丢在身后,她回头望去,如隔岸观火,“你是特意来通知我快跑的?”
“呃……”周宸奕满脸稚气。
和十六岁的李亦清相比,十六岁的周宸奕未免被保护得太好,生活优渥、衣食无忧,极少思考生命与哲学。
目睹过李亦清的离去后,他本能地惶恐,担心旧事重演,略一思索,便急匆匆地赶来提醒她。至于要提醒她什么?
没想清楚。
李亦清叹口气,问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希望向着文阿姨,你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吗?”
不等周宸奕回答,她兀自冷情冷血地说下去:“威逼利诱我,让我出面,证明周志诚在他们的婚姻中有不道德行为,以此为文阿姨争取到更多财产。成功之后再一脚把船踢翻,以‘私生子’的身份为要挟,给我一大笔钱,逼我此后远走高飞,绝对不回来和你抢周志诚的遗产。这样一来,你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啊?”
哪有人给周宸奕讲过这些事啊,他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从没见识过有人会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利用自己。他没把李亦清的话听进去,整个人陷进难望李亦清项背的自卑中,心服口服地承认:“姐……如果我是爸,也会想尽办法把你找回来的。”
同样是周志诚的孩子,李亦清和周宸奕差得太多了。
至少在这一瞬间,确如李亦清所说,她是周志诚的最优解。
“别想太多。文阿姨希望你出国,那你就去,这是条好路子,我想去还没条件呢。至于周志诚,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把他当父亲。所以我就不在你面前说更多更难听的话了,他与我之间的事,你不用担心。别发呆了,他在给你打电话。”
“啊……啊?!”
周宸奕慌忙接起周志诚的电话,像是挨了训,他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句,脑袋越来越低。周志诚扔下一句“你方叔找你找半天,赶紧回去!”就把电话一挂,周宸奕满脸麻木,直接把额头贴到桌面上:“唉……”
“快回去吧。”李亦清揉了揉周宸奕头顶的发旋,柔声道:“如果文阿姨真的需要我,我会帮她的。”
“好,谢谢姐。”周宸奕磨磨蹭蹭地起身,脚下有磁铁似的不愿意离开。李亦清也不催他,给自己续了一杯茶,饶有兴趣地看他能耗到什么时候。
华丽的家空有其表,周宸奕每次踏进家门,都有种被怪物抓进老巢的错觉。
“宸奕!”
餐厅门外,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焦头烂额地冲过来,鬓边还沾着一颗汗珠,远远捕捉到周宸奕的身影,又急又气地向他喝道:“怎么一个人跑出来,都不和我说一声!”
“方叔……”周宸奕三步并作两步,猛冲到餐厅门口,生怕李亦清被方叔发现,有意挡在他视线上,“走吧走吧,我们现在就回去。”
李亦清的座位背对门口,她听着身后的喧闹,好整以暇地捻起茶杯,留给方叔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
有周宸奕在面前尽力遮挡,方叔反倒起了疑:宸奕为什么那么维护她?
他没在周宸奕面前声张,只是装模做样地教训几句,然后多留个心眼,抓着周宸奕绕到餐厅侧壁玻璃,视线穿过透明玻璃,在看到李亦清容貌的那一刻,大惊失色。
隔着一道玻璃,三个人各有各的盘算。
周宸奕不谙世事,仍然试图挡在李亦清面前。
方叔是周志诚的左膀右臂,只要周宸奕不成器,一旦周志诚退下去,他就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是最不希望李亦清回来的那个。
至于李亦清?
她谁也不在乎,小口小口抿着茶,在与方叔对上视线的时候,甚至有心思向他报以一个完美的上镜笑容。
周志诚不是要钱要面子吗?
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代价就是有人能只共苦不能同甘。现在人人都想看他垮台,想从他手里捞一笔的人不少,不差一个浑水摸鱼的李亦清。
暴露自己的行踪也无所谓,只要这把火能烧到周志诚身上,她不介意再添一把柴。
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李亦清的手机被静音许久,她轻轻翻过手机屏幕,上面刚好飘着一条消息提示——来自文嘉慧。
“亦清,最近生活怎样?遇到困难及时与母亲沟通,不要因为一时困难而接受别人的好意。”
糖衣炮弹毕竟是炮弹,瞄准李亦清的时候,目标是李亦清的人格主权。
连文嘉慧都开始暗中提醒她,看来周志诚确实急了。
“发什么呆?想什么好事呢一个人笑得这么开心。”
一双手从李亦清背后伸来,常安悄无声息靠近,从身后环抱着她,语气听着有些疲惫,整个人压在李亦清身上。
李亦清捉住常安的手扣在自己胸口,侧头在常安侧脸烙下一个吻。
“怎么了?到底有什么开心事?”常安坐到李亦清身侧,也不由得笑起来,她看了看满桌甜品杯盘,惊讶得眉毛都竖起来,“这不会全是你吃的吧?身材管理不做了?以后不打算赚模特这份钱了?”
“常安,”李亦清摩挲着常安的手指,回答得不着边际,眼睛里盛满笑意,险些把常安溺死在里面。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向常安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一词太过飘渺,常安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着没有回答,反问李亦清:“命运给你什么指引了吗?”
深夜的餐厅门可罗雀,只有一角灯光落下。
甜品的味道仍隐隐残留在她们身侧,李亦清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把常安圈进座椅里,与她额头相贴。
一句低语纠缠在唇齿相依里:“有人要付出代价。”
常安加班加得大脑停转,她溺在这个吻中,没有余力再去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李亦清在她面前笑得眉眼弯弯,她看着李亦清春水般双眼,含混地回应道:“春天快到了,那应该是好事。”
谁都没去纠结谁的前言不搭后语,只是不约而同地期待,那天应该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