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重新拿回手机,常安丢下李亦清,拂袖而去。
李亦清把新手机号、微信号乃至私人邮箱都存进常安的手机里,还很闷骚地把自己手动置顶。
交接完工作,常安回到宿舍后才发现李亦清干的好事,又好笑又无语。
【与Q的聊天】
安啦安啦:你怎么还把自己给置顶了?
Q:怕你忘记我
Q:所以得时常刷一下存在感
安啦安啦:用不着
安啦安啦:这辈子都很难忘了你
安啦安啦:[暴打.gif]
Q:回到学校了吗?
安啦安啦:……
安啦安啦:到了
Q:于筝又在和我吵架
Q:她说,她的报价就这么被我拉低了,要我负责
安啦安啦:哦
安啦安啦:关我什么事
Q:怕你误解我们的关系
安啦安啦:我发现你现在行事作风有点不要脸啊?
Q:没办法
Q:太要脸的话,有个人不开窍
安啦安啦:……
安啦安啦:你变了李亦清,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此话一出,常安的手机突然啸叫起来,常安被吓得一激灵,手忙脚乱地接起来。视频一通,李亦清似乎坐在自己屋里,正撑着头看向常安。
常安被看得心虚,虚张声势道:“干嘛,怎么突然给我打视频?”
“看看你是不是在口是心非。”
“我……”常安欲言又止,试着重新找回当年口无遮拦的感觉,深呼吸几次,吞吞吐吐地坦白道:“阿清姐,你得给我一点时间。我没谈过恋爱,更没想到第一次谈恋爱就是你这种重量级的。”
“什么叫‘我这种重量级的’?”李亦清听得直笑,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完全理解常安的思考逻辑,此刻骤然回归,一时居然还有些不习惯,“那也没办法,认了吧。不满意的话去找周志诚讨个说法,看他怎么补偿你?”
“我才不去。话说我那天在公司文件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他生意越做越大了……不对不对,我要说什么来着。”眼看思路又要打岔,常安慌忙揪回来,“我是想说,我们之间需要时间。”
“我们之间的时间还不够久吗?”李亦清控制欲隐隐发作,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你需要什么时间?”
“重新认识彼此的时间,还有,重新适应关系的时间。”常安正色,“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和现在的你相处,总不能每天都像今天一样,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吧?”
李亦清笑个没完:“如果你愿意的话,也不是不行。”
绝对不是常安的错觉,这人现在就是有点不要脸!
常安:“我说正事呢,别打岔!”
李亦清从善如流地闭嘴。
“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吃过什么苦、爱过什么人。然后重新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别人缺你的爱,我来给。”说着,常安又想起李亦清对她的指控,自嘲地一摊手,“毕竟,我这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太多了。你都拐弯抹角地向我讨过这么多次了,我还有不给的道理吗?迟到这么多年,不道歉了,我估计你也不会怪我。”
“有你这句话,常安,我等多久都可以。”有个人在她面前明目张胆耍无赖,李亦清鼻子一酸,没出息地抬手捂住镜头,白日里的偏执莽撞尽数从她眼中散去,露出琥珀般的底色,第一次学着像一个孩子那样,向爱她的人提出索求:“那,我们之间能有一个定论了吗?”
“有。”
这次,常安看着黑漆漆的屏幕,不容置喙地给出答案:“我们在谈恋爱,阿清姐。”
李亦清指尖一颤,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掀起了海浪,重重冲刷着她对爱的认知。那些关于常安的被镌刻在礁石之上,一个浪下去,越发清晰深邃。
身世血脉不能令她落泪,欺辱霸凌不能让她折腰。她倔强地冷眼旁观人世,被一个坚定的选择哄得丢盔弃甲。
她几乎像是落荒而逃,匆匆望一眼夜色,为今日做了解:“早点睡吧,今天看你脸色不好。难得有个长假,好好休息。”
视频被匆匆挂断,常安对着黑屏喃喃道:“晚安,阿清姐,我们都早些学会爱吧。”
七天假期短得只有一抬眼,常安眼皮一眨,时间就溜走了。
过了长假,万宇购物中心应着人造节日,全力投入双十一的“战前动员”,万宇国风宴被当成双十一的前菜,整个市场活动组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直接住在公司。
不过常安也没那么热爱打白工,适度偷懒有助于提高效率——这个道理还是刘伟教给她的。
和隔壁李亦清形成鲜明的对比。
“阿清姐,你看起来既不上学也不上班,究竟是在做什么?”万宇国风宴彩排现场,常安从办公楼里溜出来,堂而皇之地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进入演出现场,站在侧台围观演出。
她这厢奔忙,李亦清闲人一个,每天发信息骚扰常安不说,隔三差五还会直接闪现万宇购物中心。按理说,李亦清和常安一样读大四,也该被毕业和就业压得抬不起头来,可此人莫名优哉游哉,看上去一身轻松,没什么被压力裹挟的样子。
就像现在。
工作日的下午,李亦清从自己所在的学校横跨半个申城,闪现在万宇大楼门口。常安接到她的信息,莫名其妙多了个“接待演出嘉宾”的任务,哭笑不得下楼接人,然后两人一起在演出场地里偷懒。
“说来话长,你想听我多说几句吗?”李亦清装模作样地坐进观众席,表情严肃,一副监工的样子。手里却不安分,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盒板栗酥,打开塑料盒后悄悄推给常安:“下地铁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在排队,味道应该不错,你尝尝。”
“准了。”常安就着李亦清的手捏出一块板栗酥,反手塞进李亦清嘴里,很胡搅蛮缠地说:“说来话长那就慢慢说,我才不信你缺这几分钟。”
板栗酥噎人,李亦清艰难咀嚼,只好拿眼神幽怨控诉道:不帮我掰一下就算了,还下旨让我用这个状态说话,陛下有点强人所难啊。
上了一天班的人容易心情低落,李亦清原本是想给常安投喂些甜食,哄哄她。没成想常安的精神韧性远超常人,不太需要她来哄。
“喝水喝水……”
见李亦清吃瘪,常安忍不住笑,顺手把喝剩的半杯咖啡递给李亦清。李亦清看了眼杯口,又看了看常安,迟疑着接过咖啡,仰头喝下去两大口,这才感觉有余力喘息。
吃完板栗酥喝咖啡,苦得难以言说。
常安笑个不停,讨好地替李亦清拍胸口。
“现在,我说什么都是满嘴苦涩了。”李亦清捉住常安的手,见她笑,也没脾气地笑起来,“事情要从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说起了。”
李亦清上大学那年十八岁,原本跟着李倩一起生活。
十八岁生日那天,李倩一反常态地格外温柔,甚至破天荒地给李亦清准备了生日礼物——一张李亦清名下的银行卡。
“妈?”
“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挺盼着你出生。”李倩穿着考究的职业装,像是要负赴一场重要的约。临行前,她拉着李亦清在桌前坐下,早餐横亘在她们之间,像一场鸿门宴,“你出生之后,我又觉着,你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李亦清沉默不语,和桌上死不瞑目的鲈鱼眉来眼去。
“但那些说到底都是上一辈人的事,跟一个小屁孩没关系。我既然有本事自己生下你,就有本事自己把你养大。”李倩不悦地一敲桌子,逼着李亦清抬头正视自己,“那会儿所有人都在说,我肚子里的货来路不明,我说去他祖宗,谁敢说一句多嘴的话,我半夜拎着菜刀砍他们家大门。后来我就带你改名,叫什么‘李一’,你爷爷就是个封建余孽,他能起出什么好名字来?我家孩子清清白白的,怎么就来路不明了?”
时移世易,李倩今年四十有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苍老的痕迹,被她巧手遮去。
再忆起当年事,眉眼间竟全是青年时的张扬锐利。
大抵是因为,她现在有能耐和当年的骗局搏上一搏。
“当时我没见识也没本事,以为把你留在奶奶身边是好事。”
李倩叹口气,李亦清长得酷似周志诚,李倩实在花了不少时间做心理建设,才能克服心理障碍,真正把李亦清当做一个独立于周志诚的个体。
她叹一口气,缓缓说道:
“申城真繁华啊,我刚来的时候在商场里找售货员的工作,同一家店里,我和穿校服的小孩儿擦肩而过,听着他们满嘴顺顺溜溜说外国话,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耗子。那时我下定决定,你得到外面来念书,能走一步是一步,能走多远算多远。
“书念成什么样都行,反正我也看不懂。起码出来见见世面,别和我一样,轻而易举就中别人的套。”
“你知道我当时对她说什么吗?”
演出灯光照得眼花缭乱,李亦清向常安轻声耳语。
常安没说话,回她一个眼神。
“你从始至终都没做错任何事。我的出生是个错误,有一万个人需要为此负责,唯独你不该自责。”
——巧巧桑被无数只手推向悲剧结局,但人是不能自己把自己推下悬崖的。
李倩的成长环境比李亦清更恶劣,在口诛笔伐中,她潜意识里也以为是她轻信于人、是她安全意识低下。她无数次嫌弃过这个拖油瓶,一边嫌弃一边拼命给她挣钱。
十八年后,这个拖油瓶告诉她:你从始至终没做错过任何事。
银行卡躺在桌面上,静静看着离心多年的母女重新成为彼此相依的一家人。
“行了,现在你也成年了,以后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李倩把银行卡推向李亦清,“我往这张卡里给你预存了三万块钱,随你怎么支配。你可以打工赚钱、可以经营一笔小生意、可以报学习班,都随你。以后你的人生,不用再看任何人眼色了。”
李亦清小心地拿起那张银行卡,细细观察着上面的每一个纹路,它们在李亦清眼里拼拼凑凑,拼出“自由”二字。
那张薄薄的卡片在她生日这天向她道贺:余生快乐。
李倩站起身,拿起提包,准备出门。
“妈,”李亦清喊住她,“……面试顺利。”
李倩浑不吝地一笑,朝李亦清摆手:“吃完饭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实在没钱了再来找我!”
“李倩阿姨太酷了!”
常安听得眼睛都睁大了,李亦清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眼疾手快抄起一块板栗酥塞进她嘴里。常安呜噎着,气得挥手打人。
“别打了,疼的是你自己的手。”
李亦清大仇得报,笑眯眯地给常安打,然后单手捉住常安的左手。常安掌心一凉,发现那张银行卡正躺在自己手里。
她不解地看向李亦清,李亦清满脸无辜道:“不是你问我,为什么既不上班又不上学吗?我拿着那笔钱购置了基础设备,大学四年里接了不少音效设计和其他商单。现在有稳定的客源,也算是赚了点钱,起码吃喝不愁。”
常安越听越觉得耳熟,咽下最后一口板栗酥,她感叹道:“音效设计……这不是你在十二中干的活儿吗?”
长情的人真是对什么都长情。
“是啊,除了十二中留给我的东西坚持到死,我也实在没别的能耐了。”李亦清意有所指地说,“我这辈子可能也赚不到周志诚的零头,但应该够保我余生温饱。”
卡片躺在常安掌中,李亦清回握住常安的手,带着常安攥紧那张银行卡。
“现在,我把我的余生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