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 第5章 第 5 章

05.

“人呢，怎么一回来就没影了。”

常荣凯——常安她亲爹，人在厨房里就听到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一步三台阶，像只腿格外长的兔子在蹦，一听就知道是自家疯丫头回来了，只听脚步由远及近，门锁一转，常安冲进家门，直奔自己房间，房门一关，留下一阵急风和一个捏着锅铲探头的常荣凯。

两分钟之后，王美玲女士不急不徐推开家门，她在小区门口就看见了风一般的女儿，喊不住、追不上，两人前后脚进门。家门在常荣凯眼睛里打开、闭合、又打开，前后气质差异之大，好像一扇门能通往不同的世界。

“年轻就是好啊，精力旺盛，军训一整天也不见她累。”王美玲把手提包放在玄关柜台上，常安的房门没关严实，只是虚掩着，透过狭窄的门缝，王美玲看到女儿正在换衣服，常安一脸嫌弃地把迷彩服挂起来，掀起内衬白短袖的衣摆闻了闻，露出个呕吐的表情。王美玲又嫌弃又好笑：“哎呀，瞧瞧这小脏孩儿。”

“大姑娘了，自己知道干净，不用管她。”常荣凯才不去看常安，只顾着推王美玲进卫生间洗手，自己转身回厨房端菜，边忙边朝常安喊：“小常！赶紧出来洗手吃饭！”

“来了——”

常安把白短袖掀起来脱下，脑袋被布料蒙住，喊出来的声音发闷，只好越发拔高音量。短袖湿漉漉的，一天间被汗水泡了一遍又一遍，被常安甩进脏衣篓里。脏衣篓旁边，紧挨着一面全身镜。常安扔下短袖，只贴身穿了一件黑背心，皮肤不再被粘腻的布料包裹，她抽风似的在空中甩了甩胳膊，汗水见了凉风，身上终于干爽了点。

身上舒坦了才有空惦记心里的事，抽完风，常安一转身，想去拿手机，余光掠过全身镜，看到自己后背。

“卧槽。”

捞起手机，戳进聊天页面，两只大拇指飞速交替点击屏幕，指间几乎快出了虚影。

【与LYQ的聊天】

安啦安啦：刚到家，你猜我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安啦安啦：最里面那件背心，本来是黑色的，现在后背变成白色的！

LYQ：变白？衣料的问题吗？

安啦安啦：不是，是能抖下来的白色小颗粒

安啦安啦：我暴汗！一回家就马上换衣服

LYQ：我也到家了

LYQ：盐分析出，粘上了吧？

安啦安啦：军训太热了！

安啦安啦：诶我刚刚打算跟你说什么来着……换个衣服换忘得一干二净

LYQ：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小常你是不是不饿？”

屋外，常荣凯见常安久久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没好气地又喊了一声。

“饿饿饿！来了来了！”

嘴上这么说，常安还是跟根儿柱子似的戳在房间里，脚底生根一动不动，大拇指劈里啪啦地戳出去最后一句“等我消失一会儿！”就把手机往床上一丢。抛物线在空中优美划出，手机还没着陆，常安先动作滑稽地在原地打了几个转。

半大孩子吃穷老子，身高突增的青少年时代，不管男女，任谁都是饭桶一个。常安发育得晚，十五岁了才蹿个子，正是能吃的时候。本来就饭量大，又赶上军训，一天下来早饿得眼睛发绿，张嘴就要吃一头牛。

她饿，想吃饭、想赶紧换衣服、又想洗掉一身汗、还想跟李亦清没话找话，和父母还要例行撒娇。有数不清的待办事项等着她，优先级都一样高，由不得她优雅端庄。

先办哪一件呢？

常安犯了难，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决定把老常的催促当放屁。打开衣柜闭着眼睛欻欻抽出件肥大T恤，随机挑一个幸运儿做她的新睡衣。

她怎么飞进房间的，就怎么原模原样飞出去，直奔卫生间。常荣凯单方面向她行注目礼：“诶！饭桌在这呢！”

普通三口之家能住多大的房子？常安还能在自己家里迷路不成？

“马上马上，五分钟！”

幸而常荣凯也只是嘴上做做样子，常安的那份晚饭还在锅里，压根没有盛出来，常荣凯可太知道常安是什么德行了，怕她吃冷饭伤着肠胃，索性就单独给她留一点。

父女两个嘴上过招，王美玲女士隔岸观火。她端起水杯喝橙汁，眼睛都不眨一下，常安带起的风只微微扬起她的发梢，整个人像一尊菩萨，安稳端坐莲花台。

王美玲的安稳既有先天性格的成分，也有后天经历的影响。光从端坐时的仪态上来看，看不出一点儿和常安的母女关系来。

“我妈应该去跟李亦清做亲自鉴定。”

不多不少五分钟之后，卫生间门打开，水汽和热气一涌而出，氤氲中，常安把毛巾顶在头上，趿拉着人字拖，把毛巾把短发绞在一起，动作不甚客气地拧干水滴。

常荣凯看着常安的头发受刑，看得直皱眉，好像疼的是他一样。

“快吃饭，别绞你那头发，本来就短，一会该断了。”

“好饿，今天吃啥。”常安饿得说话语气都虚浮起来，一步一顿挪到餐桌上来，二话不说把常荣凯给她留的饭往嘴里塞，数着一口饭嚼二十五次再往下咽。

常荣凯和王美玲就常安一个孩子，以前工作忙，工资也低，一个孩子都带不过来，哪有余力再去要二胎？现在他们老了常安也大了，人人都劝他们再生一个，夫妻俩打拼十几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一家三口刚刚好，没必要再执着于多子多福。

有一个常安还不够吗？

她生性活泼，小时候父母忙、欠教育，总是比同龄人胆大妄为。他们家的育儿体验不比二胎家庭寡淡。

垫过肚子，咽下一口青菜，从饥饿状态中缓过一口气来。王美玲一撩眼皮，果然，常安要开始她的家庭演讲了：

“我刚刚在浴室里饿得头昏眼花，感觉像是低血糖。地上都是水，好——滑！我眼前发黑，脚腕还疼呢，差点儿再摔几道疤。”

“人是铁饭是钢。”自家养的女儿，常荣凯知道常安说话语气浮夸，面对孩子撒娇，老父亲显然很受用，随时预备着起身，再给常安添碗饭。

“脚腕怎么了？军训这么累？”王美玲精致修整过的眉毛眼见就要拧巴到一起，她放下杯子，和常荣凯齐齐低头看向饭桌下，常安正直直伸着双腿，两只脚一上一下交叠在一起，脚尖略一摇摆，就露出一道伤疤来。

与螳螂亲密接触过的常安不把伤口当回事，反而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当谈资：“我被螳螂打了！我们学校里有螳螂，站军姿的时候从脚边蹦过去，不知道怎么得罪它了它就打我。当时也不疼，等我反应过来疼的时候，血都流袜子上了。”

“找校医看过没有啊？”

“没。”常安打个嗝，被王美玲的话提醒，突然想起被她遗忘的话题，放下碗就去找手机：“哦对，我新同学帮我处理的，我还没好好跟人家道谢呢，一天净挨训了。”

“那可不行，赶紧先跟同学……”常荣凯一句话没说完，常安已经爬上床找手机了，常荣凯见她心里有数，便不再叮嘱，看了一眼常安的碗，又去厨房添饭：“真能吃！”

“胃口随你。”王美玲想起两人年轻时的事，调笑他。常安捏着手机回来，右手拿筷子左手单手操作手机，手速被迫放慢，王美玲好事问道：“新同学怎么样呀？男生还是女生呀？”

常安齿间叼着筷子，慢动作抬头和亲妈对视，学着亲妈的语气问：“这个语气，是希望新同学是男是女呀？”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都是校花了。”王美玲傲娇地一撅嘴巴，神态看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哪跟你似的，又摔又碰。”

“妈，你那个年代，老家的初中，满打满算一届也就二十个人。”常安从常荣凯手里接过第二碗饭，无济于事地把脸藏在碗后，以期回避王美玲的怒火，“我们一届一千号人呢，认识都认识不过来。”

常荣凯在旁边笑得像弥勒佛，手里捏着啤酒罐，把罐身转了一圈又一圈。

“别扯开话题，”王美玲不上她的当，悄悄探了探脖子，偷看常安在和谁发消息，“新同学对你这么好，刚认识就帮你处理伤口噢？”

“对呀，人家是小说女主角标配，人美心善性格好。”

【与LYQ的聊天】

安啦安啦：我居然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安啦安啦：还没谢谢你呢！[我真该死啊.jpg]

LYQ：罪不至死

安啦安啦：一开学就遇到这么体贴的神仙同桌，还随身带药

安啦安啦：是我十几年积德行善应得的[嘻嘻.jpg]

安啦安啦：什么牌子啊好好用！我家以后也用这款！

LYQ：家里人准备的，我帮你问问

LYQ：本来没打算带，但是还好带上了

安啦安啦：四舍五入就是为我带的[感动流泪.jpg]

LYQ：能派上用场就好

“小清交到新朋友啦？”

李亦清慌忙把手机扣在桌子上，烫手似的推开十几公分，和手机划清界限，重新握起筷子，低头吞了一口白米饭。饭桌上，不顾同桌人只拿玩手机发消息，怎么想都不符合餐桌礼仪。

赵聆见李亦清一回家就不断回复消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李亦清在新学校融入得好，她自然安心。没成想，赵聆一句话进了李亦清的耳朵，同样的语种，被翻译出不同的含义。

“小姨不是要怪你。”赵聆给李亦清夹菜，李亦清双手捧起饭碗接过，“就是一直担心，新环境里，怕你不适应。”

姨父赵万州工作忙，一般不和她们一起吃晚饭，家里就她们两个人，难免冷清。

“我知道的。”

上一辈人的关系，李亦清算不清，大人们不会特意向她解释什么，她只能从大人们云遮雾绕的话里猜。赵聆和她母亲应该算是姐妹，至于是堂姐妹、表姐妹还是以“姐妹”相称实则毫无血缘关系的姻亲，李亦清无从得知，只是笼统地概括成“姐妹”，再含糊地喊一声“小姨”。

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再怎么视如己出，也难改寄人篱下的事实。

李亦清住得诚惶诚恐，唯恐礼数不周，或者给赵聆夫妇添什么麻烦。

如果不愿意接纳李亦清，赵聆夫妇也不会特地把书房改造给李亦清住。他们也不是什么富贵家庭，一套房里就两个房间，一间主卧，另一间给李亦清做起居室，她搬过来的时候，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亲生的孩子也不过就是这个待遇了。

“我们是一家人，你是你妈妈的孩子，就是我们家的孩子。”赵聆一遍又一遍安抚着兀自惊恐的小兽，期待着她能有一天把赵家当作自己的家，“在自己家吃饭，用个手机有什么不可以的？是不是交到新朋友啦？跟小姨说说。”

赵聆和赵万州两个人平日里都喜静，一个比一个话少，而且厉行节俭，非必要绝不多开一盏灯，家里实在没什么温馨的氛围，李亦清常常对着满屋子的寂寥不知所措。

晚饭时间，连空调低鸣声都比她们二人有人气儿。

“嗯，班主任排了座位，新同桌是个挺开朗的女生，叫常安。今天军训，她给挺多同学分了防晒霜，我也有。”李亦清像是不习惯开口聊别人，边想边说，筷子无意识戳着米粒，“受了点小伤，我把小姨准备的药给她用了。”

“呀，光怕你中暑生病，都忘了这些，小清自己有防晒霜吗？我给你姨父说一声，让他带新的回来。”赵聆一时忘事，说着便去给赵万州打电话，交待完之后才懊恼地坐回李亦清身边，“看我这记性……那个小朋友怎么样，你跟她相处得好吗？”

“她脚腕不要紧。我们相处得……还蛮好的吧，她很爱交朋友。”

“小姨不认识她，只认识小清，小清喜欢这个朋友就是最重要的。”

“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