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某些人的眼睛里有一条看不见的鄙视链,认为选择选文科只有一个理由:学不会理科。至于那些需要艺考校考的,更是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王语晨一直觉得这种观念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进阶魔怔版。
自小,父母给她制定了非常详尽的发展计划。从每天的日程表,到将来在哪里工作落户。她的房间像一间苦修禅房,房门上贴着大大的“王语晨作息时间表”,书桌上放着一本《王氏家规》,里面浸满了看不见的清规戒律。
房间是父母装修好的,书架上的书也是父母精心列了书单购入的。王语晨不爱看《自控力》一类的书,站在书桌前犹豫许久,最后选了一本优秀作文精选,把记叙文合集津津有味地看了许多遍。
小学时班上流行看《猫武士》,王语晨回到家壮着胆子问,可不可以给她也买一套。爸爸的眉头总是皱着,好像对全天下都不满意。他没听说过这书,让王语晨自己写一份申请给他审批,通过了给买。
当然,他一定不会通过。
听班上同学说《猫武士》一套有好多册,还在不断更新。小学生们当然买不起昂贵书册,几个人凑在一起攒零花钱,买回来传阅,基本成了班里的公共资源。
拜他们所赐,王语晨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看完了整册书。
父母的规矩像一场对个体意识的围猎。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王语晨逐渐融入班里的“凑书小队”,和别的小朋友分享了许多小说。严肃庄重的、诙谐幽默的,她端坐在教室里,灵魂飞出窗外,在每一次翻页时活过别人的一生。
她顺着主角走过的路,学着像简爱一样思考,像斯嘉丽一样勇敢。
在她第一次质疑自己满房的清规戒律时,围猎被撕开一道裂口。
后来《猫武士》完结,打出些名气,书商想了各种各样的促销手段。父母最后把它买给王语晨的原因非常简单,书商在推荐理由那一栏里写着:对于帮助学生写动物主题的作文有很大帮助。
王语晨拿到书的时候听着父母耳提面命,觉得有些荒唐。
“晨晨,旅游回来别忘了写游记,写完拍照给杨老师,请她给你指点指点。”
“杨老师前两天生病了,还没回来呢。”
“啧,她是老师,你请教她她难道还能不答应?小孩子不懂别乱说。”
“晨晨,上次英语成绩怎么退步了?语言就是要多学多用,周日下午给你加一节英语,你上课要多主动和老师交流。”
“那原本的围棋课呢?”
“退了!本来就是体验课,难道还真的要花钱去学吗?学了又没用!”
“王语晨,这香水哪来的?你才多大就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你是个学生又不是外面卖的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老王家的人都让你丢尽了!”
“这,这是我同学放在我这里忘了拿的……”
“晨晨,你都高中了,多把注意力放在数学英语和物理上,难道还要我和你强调吗?尤其是物理,物理学不好,以后就只能学文。”
“……知道了。”
分科意向填报单上,常安看到王语晨违心地选理科。
日子一晃眼就溜走了。
学生时代的生活是在等待中度过的。等着期中考试、等着发成绩、努力学习然后等着下一场考试……一直等到最后一场考试结束,许多人才骤然意识到:没有下一次了。
他们长大成人,要自己为自己做决定。
填完志愿单,又是一年盛夏,高三马上要上战场,新高一很快懵懂而来。新高二被夹在中间,既没那么焦虑紧张,又算不上一无所知。
常安和李亦清闹着玩,说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虽然话听着不正经,上进的心却无比认真。李亦清不动声色霸占走常安的时间和精力,常安心里憋着一股劲,像藤蔓一样顺竿爬,借着李亦清的力一次次刷新成绩上限。
某次发挥极好,她们也会凑在一起憧憬名校。
再一起被偏难怪的月考卷扇一耳光。
五班以后作为理科实验班发展,班里大部分人都填报理科志愿。常安一眼扫过去,和她关系好的几乎都选择留在五班。
“不太能理解王语晨父母。”常安把填报单递给李亦清,“咱们学校的师资本就一般般,资历深的那几位大佬还都带文科,看重文化课成绩的话,更应该选文才对?”
“于筝倒是要去文科班了。”李亦清签完字,把名单递给下一个人,“她说乐理和物理只能活一个。”
常安立刻阴阳怪气起来:“这么喜欢学音乐的。”
“不是刚刚还在心疼王语晨吗,这么快就吃于筝的醋?”李亦清在预判常安这件事上经验丰富,有意无意地说:“好博爱。”
“别阴阳我,那不太一样。”常安摇摇头,却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毫无征兆猛地调转话头:“突击检查,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怎么突然开始讨债?
李亦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答应过的事就不会忘:“陪你去看剧,《蝴蝶夫人》,我记着呢。”
反倒需要担心一下常安是不是说完就忘。
常安先是满足得嘿嘿一笑,继而又支起脑袋发愁:“这部剧本来没打算来咱们这巡演,好像是文旅部门引进才来的,来了之后发现没观众想看,票剩了一大堆,他们单位全靠补贴回本。”
“正常。”李亦清犹豫着,松口说到:“答应你之后,我提前在网上搜了一下,播放量最高才十万,太小众了。”
常安把脑袋凑过来:“噢?你还背着我提前预习了呀?”
“是呀,好不容易才说服我妈让我去的。”
“你妈妈?”
这是常安第一次听李亦清提起小姨以外的其他亲属,她像发现宝箱一样迫不及待靠近,问道:“和我说说呗?”
李亦清听了,忍不住勾起嘴角:“这句话最近出现频率很高啊?”
常安像是觉醒了某种偷窥癖。
偷窥李亦清骨骼的轮廓,用眼神描摹她皮肤纹理,想变成李亦清的一缕头发,被束在脑后垂在她颈侧。
想透过李亦清的皮囊看到她的过往,想看到她过往因为什么而愤怒,而那双眼又是如何流出泪来。想默诵她最爱的戏词,顺着她灵魂留下的轨迹重走一遍她走过的路。
一直走到她们相遇的那一天。
李亦清看向常安,常安发现她眼神里隐约带了些质问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你在如何想象我?
“我妈常年在外地工作,大城市总是很忙,她不太顾得上管教我,也不喜欢我寄人篱下还要求更多,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我自力更生,最好什么都自己承担,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你们聚少离多吗?”常安听着听着,心底一软,不禁放轻了声音,“你想她吗?”
“她是化妆师。”李亦清像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想起李倩的工作,李倩从来不说自己过得好不好,只说让李亦清自己顾好自己。李亦清靠着每次通话时的碎片推测道:“有时给模特化妆,有时给新娘跟妆,什么都做,只要能接到活,钱给到位,她可以全年无休。我妈没怎么和我说过工作上的事,但大城市有钱人多,喜欢讲究‘仪式感’,跨年夜求婚、新年摆酒席……反正她年节总在加班。”
为了我。
李亦清心想,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李倩大可以不用这么拼命,她比李亦清还要有个性得多。
李亦清对规则满心不屑,心底眼底全是不服,不撞南墙不回头。
李倩自己就是南墙。
如果不用养李亦清,李倩大概早赚够了钱去挥霍,人生潇洒得很。
“以前寒暑假我都是回老家过的。暑假那么长,不回老家的话,我又要麻烦小姨两个月,我太拖累了。”李亦清握着碳素笔,大拇指指甲盖在笔身上划来划去,笔尖在纸张上落下几条曲线,“今年不回去了。”
常安认出那是李亦清自画像的草稿。
赵聆替李亦清找的理由是:他们工作忙,需要人看家,有时候要李亦清帮赵万州送饭。
李亦清和李倩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借口,没有李亦清之前,他们夫妻俩过的不也是这种日子吗,怎么突然就需要人看家送饭了?
李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她说‘你自己决定怎么办’,然后就答应了。”
“天呐,简直和我爸妈一模一样。”常安以己度人,想当然地把李倩当成和常荣凯一样的人,“我爸妈也是,你知道吗,每次开家长会他俩就:你都这么大人了,想不想读书难道自己心里没数吗?就这态度!”
李亦清笑起来:“我知道啊,你好早之前就和我说过。”
“啊有吗?”常安大脑没那么多内存空间,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感觉这样显得自己很不诚心,一秒八百个假动作掩饰尴尬,从包里碰出两张票来:“啊哈哈我想说什么来着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这张皮……”
——“大新闻常总!”
“票”字被吓得变调,尾音只剩一张颤巍巍的“皮”,好像一个惊悚故事。
常安被魏子竣吓成炸毛猫,李亦清在旁边弯着眼睛偷笑。她眼皮一撩,看到常安拿出来的是两张连坐演出票。
之前约定好的,两张票挨在一起排排坐,像两个人的身影。
李亦清勾走其中一张票,认领自己的身影。
常安满脸惊恐,满肚子都是气。魏子竣最好有什么大事,不然她一定要锤他一顿:“这么大动静,有什么小道消息?有事赶紧奏。”
魏子竣招手示意她们靠近点,被拒,只好自己离她们近点。
“我刚从四班回来,黄家淇和班长提分手了!诶,常总你什么眼神?”
常安不答,李亦清替她当翻译官:“把大家叫出来就为这点事吗?”
孔君遥和黄家淇都拉拉扯扯好几个月了,孔君遥那小子最近沉默到恨不得与空气融为一体,一看就是明知没戏又忍不住还想再替自己争取一下。
简称心有不甘。
刘伟甚至把一部分班级事务分摊给其他班委。
总之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
“你听我说完。”魏子竣拉过一把椅子,沉甸甸坐下,小声说:“黄家淇好久不来学校你们知道吧?”
常安听他语气正经,气也跟着慢慢消了,哼出一声:“嗯。”
“四班的人说今天看见黄家淇爸妈了,她们家要送她出国留学,这才逼她和班长分手的!你们说,这事能让班长知道吗?他要是知道了,不得难过死?咱们得想办法帮帮他。”
黄家淇要出国留学?
常安和李亦清对视一眼,确信彼此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她家境好,确实有条件出国。”常安试着摆出些证据以说服众人,“之前见她爸妈的时候就觉得穿衣打扮不像一般家庭。而且……呃,可能叔叔阿姨觉得国外的教育方式更适合黄家淇吧,她上高中之后好像一直很不适应——都是石城的错。”
魏子竣反驳道:“那也不至于非得分手吧,以后又不是不能联系!”
李亦清没发话,隐约摸到他们二人分手的关节所在。
黄家淇有的退路太多了,她对自己的人生有极大的选择权。不喜欢这双运动鞋,那就换一双更合脚的;不适应这个老师,那就换一个能适应的。
至于孔君遥,据李亦清观察,他似乎没什么换新鞋的自由。
她半带嘲讽地想:分手不一定是黄家淇本人的意愿,也可能是她父母发现了什么,逼她和孔君遥一刀两断。
李倩当年不就是这样?
恋爱脑上头,要死要活地和她爸在一起,气得爷爷奶奶拿棍子抡她。
有退路的人怀璧其罪。
“我们怎么帮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