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 第1章 第 1 章

01.

落下的雨滴会重新在空中凝结成云，解冻的河水会再次凝固成冰，人们怀揣着各自的梦想在不同的交叉口接近又走远，人们憧憬着各自的理想成长再老去。

一栋高中校舍见证了多数学子的激情飞扬，也见证了少数人的苦涩青春。它就像路标一样静静伫立在路旁，像见证每一次凝固与融化那样，迎接着少年人们的到来，再目送已成青年的少年踏上名为人生的路。

十二中教学楼设计得颇有特色，初中三年，常安曾不止一次拿腔拿调地感慨过，“学校楼道怎一个‘绕’字了得”，她捏着嗓子，把“绕”字唱出了十几个拐，听着倒真像是七拐八绕的教学楼。一个拐弯接着一个拐弯，笔直的走廊不够，还要加上几段弧形，不熟悉的人进来，要是没人领着，恐怕得走到地下室去。

电影里，这样的教学楼要么藏着谁的隐秘爱恋，要么埋着谁的痛苦酸涩。

要么闹鬼。

不过常安此人，画风比较清奇，她不招惹是非，没爱恋过谁，心智像是总也长不大，偶遇一只肉虫子都得拿树枝戳两下。

她向来不安分，在教学楼里找地方吃外卖、睡大觉、打牌、跳舞……和教导主任斗智斗勇三年，十二中的地形早就被她摸了个透，还没来得及在教导主任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一转头，发现班里挂起了“中考倒计时”的牌子。

于是，不安分的常安安分起来，倒计时像是成长的催熟剂，逼着她不得不像模像样地思考起“前程”来。

教导主任发现她开始全力冲刺中考，不再东躲西藏地违反校规，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市十二中学，听名字就知道，一个平平无奇的公办学校。学校一分为二，初中部和高中部两个校区相邻。

在其他老牌学校都在拼命拔高升学率的同时，十二中作为立校不过十年的新秀，剑走偏锋，讲究“多元发展”，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开展了大量艺体课程，高中部每年有接近四成学生作为艺体生参加高考。

学校年轻，老师普遍也年轻，校风又强调“多元”，对学生活动的包容性远超市里其他高中，叠BUFF似的，成了本市高中生们心目中的校园生活理想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学校资历不深，每年高考成绩中规中矩，无功无过，淹没在众多学校之间。理想乡再美好，到底还是要高考。对普通家庭来说，升学率和高分才是填报志愿时最重要的因素，偏偏在这一点上，十二中没什么竞争力。高中部招生办每年都愁得掉头发，艺体生好说，年年都有人慕名而来，可普通文化课学生怎么上哪找去？

外面的学生不来，自己家初中部的学生往往还留不住，家长总想把自家孩子塞进老牌名校里去。每到中考结束，高中部总得派几个人来打感情牌，主题很直白：求求了，咱们自己家挺好的，留下吧！

招生老师：“你高中还报我们学校吗？”

招生老师：“你高中还报我们学校吗？”

招生老师：“你高中不报我们学校吧？”

常安：“……这是招生办老师该有的语气吗？”

十二中初中部不比高中，规模小，名额也少，每年只能接纳两三百名新生，三年前常安有幸成了三百分之一，全家都深谙十二中的风格，跟家里人一合计，果断决定：高中继续在十二中念！

同年八月，已经从十二中毕业的常安坐在自家空调房里，父母工作外出，由着她一个人在家把空调开到十六度，冷气直直打在她大腿上，冻得人一激灵。她略一哆嗦，一手把短裤裤摆往下扯了扯，勉强遮住膝盖，一套动作除了起到心理安慰作用以外完全无济于事。

一只手不断重复戳键盘的动作。

电脑屏幕快被人紧张的眼神戳出两个窟窿，空调声和钟表滴答声没个消停，常安夏天本就容易静不下心，手戳F5键的动作跟着钟表节奏，一下比一下沉不住气。

桌上放着加满冰的水果茶，水珠沿着杯壁滑下来，常安就一手把水珠全拢进手心里，然后一把糊到额头上，顺着额发往后一抓，抓出个背头造型来，顺便给大脑物理降温，接着继续把F5键戳得键帽潮湿。

为了防止通道拥堵，升学网站提前开通了预查询通道，考生可以在这里错峰提前输入个人信息，等到正式查询当天，这一批考生就可以越过“输入个人信息”等环节，毫无缓冲余地直接跳出成绩页面，颇为刺激。

秉承着早死早超生的理念，常安当然要选“刺激版”，就等今天整点。

“六百零六，六百零六，六百零六……”

她嘴里念叨一个字，手上戳一次键盘。

钟表指针咔哒一声迈过正午十二点，常安一个F5按下去，“功能未开通”的页面一白，她吸了口气，上半身猛地凑近屏幕，眼球跟着屏幕上的小圆圈转了两圈，成绩单就“嘡——”地跳了出来。

常安凑得太近，一时眼花，几行数字在她眼睛里串了行，整个人停滞了一瞬。

很快，打结的数字各归各位，一行“总成绩：608”让常安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两分之差，有惊无险，平安过线。

她上半身重重落回椅背上，抓起水果茶一口气喝光，带着椅子“芜湖”一声欢呼，转了好几个圈，杯子外壁上的冰水顺势飞出，在地板上溅落一圈，常安光脚落在地上，又被冰得一哆嗦。

【相亲相爱一家人（9人）】

一家之主：过了过了，608，继续回十二中咯！[墨镜emoji][成绩单截图]

常老头：[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告诉你爸妈这个好消息了吗？

常：我们一直等她消息呢，半天没说话，还担心是不是没考好，她妈都在想安慰的话了，又不敢打电话问[呲牙]现在可算石头落地啦！

一家之主：查成绩的网站卡了一会儿[捂脸]

常二：[大拇指]稳定发挥就是胜利，我们常安向来心里有数，大神都是擦边过线的@常，你就瞎担心

常：[捂脸]

常老头：[呲牙]

于是，常安同学带着各路亲友的祝福，凭借高于录取分数线两分的成绩，以高一新生的身份重新进入十二中校园，又一次踏上和教导主任的斗智斗勇之旅。

报到当天下午，常安把文件资料逐一放进书包，拉好拉链，撩开窗帘，眯着眼睛与烈阳面面相觑，决定带上她的夏日出门三件套——帽子、口罩、钥匙，略一思索，又把手机和有线耳机揣进口袋，书包往背后一甩，潇洒地出了门。

常安不怕晒黑，她自小没有防晒意识。

初一暑假和妈妈王美玲去海岛旅游半个月，吊带和露背的衣服她没少穿，王美玲女士给她拍照简直有瘾，常安又沾点人来疯，景区拍照越拍越嗨，母女两个一拍即合，相机一打开，一言不合就是一个小时，直接把常安后背晒脱一层皮，自那以后，身心都被晒出阴影了。

如今又值夏日，常安物理防晒装备齐全，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进校门时，乍看活脱脱像个贼，但夏天衣服大都材质轻薄，看得出是个年轻小姑娘的体格，小姑娘夏天要防晒很常见，校园保安也就没有拦她，只是四四方方的手机轮廓从口袋里清清楚楚地凸出来。

原则上，十二中不能带手机进学校，但保安以为她是不懂校规的新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常安同学藏在帽子和口罩下，又一次大摇大摆地明知故犯，内心有些犯嘀咕。

“这是根本没有认出我来，还是认出来了，但不跟我一般见识？”

在常安的记忆里，新生报道就是老师学生相互认个脸熟，讲讲校规，然后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闲话。她出门前早就计划好了，准备牺牲时间优势换取空间优势，提前半个多小时进校，然后在迷宫般的教学楼里七拐八绕，轻车熟路地拐到自己新班级门前，在三层尽头站定。

她一手推门，一手把手机从兜里揪出来，随意抛了两下，准备挑个远离老师视线的位置自娱自乐。

谁不想要后排靠窗的位子呢？

原以为自己第一个进教室，直到门被推开，常安才看到教室里已经站了一个人，看着也像是刚到，她的侧影对着常安，站在窗户边神色犹豫，似乎正在找合适的位置，听到动静，扭过头来看她。

常安接住掉落的手机，有点意外。

“好高。”常安心想。

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常安眼神下意识往对方脚底下瞟，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穿着双平板鞋，身高没有半点掺假，“一米七？”

一抬眼，常安的视线和对方在空中撞了个满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眼神游移得太过明显，对方不可能没注意到，质疑别人身高被抓现形，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打量人脚底的动作似乎不太礼貌。

刚准备道歉，对方就先她一步收回了眼神，表情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接着走到最后一排靠窗，随便挑了个位子，擦干净桌椅上的灰，放下书包坐下，一句话也没有说。

常安心想：“直接坐到最后一排，这是高个子的自我修养吗？”

闲置了一个暑假的教室中不出意外的飘荡着一层灰尘，午后阳光正盛，伴着夏末的微风钻进教学楼中，空气中微微浮动的尘土披着阳光，闪耀得人眼睛有些生疼。尘埃不会替常安解围，教室里太安静，这让她觉得有点尴尬，得找到个缓解气氛的方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