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凝地闭的时节,实在提不起兴趣赴任何五光十色的局。
贺清越回到位于小松山半山腰的别墅,他在南城一环内的房产众多,常去的一处是临海复式。
兴许今夜是小寒,兴许是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太过干净透彻。
他没来由,心随意动地想见一见今夜的松林雪月。
程润的电话在这时候切进来。
第一通大概是一小时前,问他要不要来自在居坐一坐,自己温了一壶好酒,没个伴儿分享最近谈资。
贺清越堪称冷漠地回复他三个字“不去,累”。
程润闷头喝了半壶酒,心说不对啊你这个工作狂累什么,于是又拨了第二通。
他刚洗好澡,房间设置了24小时的恒温调控,捞过衣架上的深灰色家居长裤,手指梳过潮湿发根,露着前额。
手机开了外放搁在中岛台一角,他敲出两块方冰,调了杯Kopi Luwak。
“我让人开车去接你行不,过来跟我喝两杯。”
贺清越慢条斯理地震了震陶瓷滤器,事先准备好的冰块扔入杯底,静谧空间推撞沉钝闷响。
“不去。”
“你这狗脾气......”程润气笑:“我说你干什么去了?”
贺清越端着咖啡回到办公桌,笔电接上电源线,不多时开机。
“去了终南别馆,和老爷子喝了杯茶。”
程润闻言皱眉:“老爷子怎么忽然找你?和应如斐有关?”
右下角有一条待阅提醒,江助效率很高,有关初弦的背调已经以邮件发过来。
他浅抿一口咖啡,单手甩开银边眼镜,手指在触控板轻轻一划。
内容不丰富,寥寥几页,构成她渺小而不起眼的一生。
“和她有什么关系?”
落地台灯投下一圈明亮,水洗过的皮肤有种冷玉似的白,镜片后的双眸平淡地审视。
母亲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剧团演员,23岁生下初弦,34岁离世。
死因显示病逝。
他换下一页,顺便敷衍程润:“知道我刚从美国回来,问我爷爷最近怎么样。”
“就这?”
“就这。”
程润不知碰了什么,叮铃哐当响作一团,他没理,寻了个借口撂了对方电话。
她成为孤儿那年,只有十一岁。
在那之后,是她整个乏善可陈的人生,读书,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全额奖学金和保送名额。
她的人生轨迹被限定在同一条轨道上,不出错,却也没什么值得回味的地方。
几页见底,邮件的最后,是一张电子扫描的陈年旧照。
那是个样貌相当出挑的女人,怀里搂着个半大的小姑娘。
眉眼却不大像她。
贺清越背手叩着黄檀柚木的桌角,沉缓的叩击声响在静谧夜色,与壁钟摇摆的细微声音重叠。
他从那女人微微笑着的脸上移开目光,号码拨回江助。
“这就是你的背调结果?”
他语气一贯平淡,不轻不重,却让江助听出一丝不虞,不由得更谦卑地答话:“贺总,以我的能力,只能查出这么多。”
贺清越不多说,收了线。
他端起咖啡,浅抿半口。
看来是有人拦下了至关重要的那一段。
无需怀疑,定是应老爷子的手笔。
这种事情若宣扬开,对应家百害而无一利。
想了想,退回资料第一页。
个人简历似的,右上角摆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证件照。
应该是她的本科毕业照,和几个小时前,在终南别馆沉默的她,某部分微妙重叠。
眉心随着情绪细微攒起,贺清越那样的出身,眼高于顶,看见的从来是人世风光。
像她这种在底层挣扎求生的小姑娘,偶有在几个相交一般的小开身边见过,却不识得。
那样的女孩干净单纯,手指头漏一点儿,她们便欢欢欣欣地凑上来,好似能长久。
女学生,贺清越从来不碰。
叫她们见识过浮华名利,身上那股子不谙世事便淡了。
可今夜,一破戒,再破戒。
若说样貌,确实拔尖;她这姿容,放在光鲜亮丽的娱乐圈,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若论心机,有退避,无亲近,更遑论那些手段复杂的欲迎还拒。
她根本不明白自己风雪中望过来那一眼,多软,多勾。
缠缠绕绕,牵丝攀藤。
贺清越拿过遥控器,遥控焰火余烬般的遮光窗帘。
全景落地玻璃的设计,郁深松林一览无余。
浅薄的霜雪铺在枝头,阵阵松风如午夜浪潮,一晃,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影。
他静静看着。林间又下起雪来。
**
初弦在临睡前接到了钟立谦的电话。
她手指抻握片刻,慢吞吞摁下接听键。
习惯性等对方先开口,大约两秒后,钟立谦温和的声音响起:“是不是打扰你了?”
她揿了床头的阅读灯,缩进甜软被窝,翻了手边一页书,是木心:“不打扰。你加班结束了吗?”
初弦和钟立谦认识大半年,几个月的时间内断断续续地约会过几次,但两人的关系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真要计较,钟立谦工作太忙,而初弦时不时要和许教授出差,两人能培养感情的机会少之又少。
他对这个小姑娘有些内疚的心思,钟立谦抬手摘了口罩,换了个姿势靠墙,长出一口气,并指捏了捏挺直的鼻梁。
“过两天我刚好调休,想请你吃个饭,你看方便吗?”
初弦微微歪了下头,指尖绕过一缕发别到耳后,温声道:“好呀。看你时间安排。”
她声音清甜空灵,柔软如缎。钟立谦听着,困意顿消,不觉微微一笑。
“你想吃什么?我听同事安利了一家还不错的私房菜,你看可以吗?”
“私房菜吗?”初弦想了想:“是不是环京路那一家?”
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钟立谦微笑:“你也知道?我记得你喜欢吃鱼,他们家做鱼的手艺不错。”
两人就着时间和地点商量半分钟,钟立谦说:“那到时候,我去接你。”
初弦清瘦的指尖又翻过一页,陈旧灯光照得她眼睫毛绒:“嗯,麻烦你了呀。”
钟立谦捏了捏有些发热的耳垂,轻声道:“怎么能算麻烦呢......初弦,你最近好不好?”
“还可以吧。”她讲话总是和缓,很有一种秋日风吹落叶的悠闲:“今晚和爷爷一起吃了饭。”
钟立谦知道她是应老爷子的孙女,也知道她的身世。
他嗯了声:“上次应老先生和我说,冬夜里腿脚多有不适,不知现在如何了。初弦,找个时间,咱们一起去探望老先生,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初弦掩着唇,犯困,打了个泪眼朦胧的呵欠。
她没有熬夜的习惯,可是今天意外实在太多,回到家时,已经耽搁的很晚。
听出她语气里浓浓倦意,钟立谦几乎能想象她在电话那端报以羞赧的笑容,心中泛起柔软的甜蜜:“初弦,快睡吧。晚安。”
“晚安。”
他挂了电话,恰巧值班的小护士走过来,原本听他打着电话,也不好上前,这下见他把手机收回口袋,才笑着问:“钟医生,和女朋友打电话呢?”
“不是。”钟立谦不大习惯别人调侃打趣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嗯......暂时还不是。”
虽然说平日里的钟医生也很平易近人,但是这样敞露心扉的笑容,小护士还是第一次见到。
科室里炙手可热的单身钟医生终于有主了,实在算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喜的自然是钟医生本人,至于忧的,则是那些爱慕钟医生的女生了。
“是上次那个女孩子吗?”小护士想了想,试探着问:“就几个月前,我在电影院,跟在钟医生身旁的女孩子。”
钟立谦没否认:“嗯,是她。”
“哦。”小护士拖长语调,眼底迸发八卦神采:“和钟医生和相配呢,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呀?”
钟立谦很少和别人提起自己私事,与初弦的关系,也仅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知道。
不过,和她相处这么久,钟立谦自己明白,他对初弦,早就不是初见面时的好感了。
在他心里,如果满分是一百,那他会毫不吝啬地给初弦打满分。
年轻温和的医生笑了笑,他拿出手机,抬起时自动亮屏,屏保是女孩子小巧纤细的背影。
“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