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得很快,九菜三汤,丰盛满登。
色香味俱全的松鼠桂花鱼,摆在初弦手边最近的位置。
贺清越的授意。
程润没什么胃口,他坐没坐相,大马金刀,本就打了褶皱的衬衣下摆更是皱得一塌糊涂。
正懒懒散散地和初弦搭话。
令他微微意外的是,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人却很机敏通透。
程润好几次拐弯抹角企图套她和贺清越的关系,结果被初弦四两拨千斤轻松地挡回去。
对此,他总结:不愧是吃国家饭的文字工作者。
贺清越闲心十足地听他们说话,程润不管他死活,一口一个“初弦妹妹”、“小初妹妹”,没完没了。
他对初弦的法语水平很感兴趣,说自己最近要接洽一个法国品牌,希望招几个形象好的法语翻译。
还没等她回复,贺清越不轻不重地踢开程润小腿,冷言冷语:“少来。”
程润做那副“护,你就一个劲儿护”的夸张表情。
贺清越一面用公筷给初弦拨稍远的菜,一面用眼神警告。
得得得。
程润无奈耸肩摊手,这护短劲儿,他决定放弃火上浇油的念头。
初弦吃饭不习惯说话,好在程润适可而止,让她终于有了好好吃饭的机会。
自在居的松鼠桂花鱼味道一绝,鱼肉鲜甜软烂,细刺剔得很干净。
她又累又饿,虽说吃得比平日多了些,但落在贺清越眼底,仍和一只猫的胃口大差不差。
饭后,又在顶头上司的监督下饮了小半碗热气腾腾的汤。
她抿抿唇,骨头缝儿的寒意终于被驱得七七八八,脸色逐渐热络生动。
“饱了?”贺清越问她。
初弦点点头。
他没对她那小猫胃发表点评,专人收拾桌面后,摆上饭后解腻的新鲜果盘。
程润示意她吃,自己挑挑拣拣,从玻璃糖盒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夹在指尖冲初弦晃了晃。
初弦摇手。
他跷着一条大长腿,往嘴里丢了剥开糖纸的糖,嚼得嘎嘣作响。
“妹妹太瘦了,你告诉哥喜欢吃什么,下次你来,哥提前给你备上。”
初弦一时哑然,程润待她,不像做表面功夫。
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承了贺清越的人情。
“都好。”她婉转着答:“都很好吃。”
“是么?”
贺清越微微靠着沙发织金软垫,似笑非笑:“芥菜你只动了一次,小黄牛一口不吃。”
初弦在微妙的尴尬中眨了眨眼。
漫长到仿佛一个世纪结束的十秒,她捏着自己手指,木头木脑,半天不说话。
还是程润来打圆场:“妹妹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口气好点,别跟训小孩儿似的。”
贺清越蹙眉,显然是纳闷到了。
“我口气还不好?”
程润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说教口吻:“对待挑食的小孩儿,要哄,不要骂。”
“呵。”贺清越满是嘲讽地冷嗤:“我看你才欠骂。”
初弦心有余悸,心中暗暗感谢程润替她分担火力,她劫后余生似的饮了杯茶,很小巧的茶杯,手感像漳窑,三秋景画功精湛了得。
贺清越懒理胡搅蛮缠的程润,目光斜到初弦身上,她坐姿端直,过分正襟危坐。
她那双手精雕细琢,十指流玉,挢着玲珑茶杯左看右看。
程润不爱茶,对茶具倒是情有独钟,这一套,据说是佳士得高价竞拍得来,珍藏级别的茶品,平时不轻易招待客人。
“喜欢?”
他身不动,偏一下头,略显冷淡的声音:“让程润送你。”
程润不是小气的人,初弦喜欢,他自然舍得割爱。
反正这点亏损,往后从贺清越身上找回来就行。
他大手一挥,就要让人把这套茶具包起来,吓得初弦差点儿摔了杯子。
“不不不——”惶恐和惊诧弥上她眼底,初弦睁圆眼,一泓漂亮月牙眼几欲逼出羞赧和难捱:“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程润哼笑:“你要有心理负担,就当我送给你们家老爷子好不好?”
程润行动派,三下五除二把一整套茶具端到初弦跟前,初弦想起贺清越那块全球限定的逆跳星期,三千七百五十万,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她简直要昏过去了。
程润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给应老爷子打了通电话:“老爷子,我是程润,您最近身体怎样......好就成,老爷子可要长命百岁。啊对了,贺清越带初弦在我这儿吃饭呢,我这有套晚唐的茶具,让初弦给您带过去。”
这事儿就算一锤定音。
还是餐前沏好的御前十八棵,初弦再喝,完全没有品茗的怡然自乐,温热茶香蒸着她乌浓眼睫,她心里千回百转地叹了口气,又把茶杯放下了。
不知电话那端的应老爷子跟程润说了什么,程润一个劲儿地应答,“好好好”、“没问题”、“您让初弦找我就对了”......
“贺先生。我想去看手机充上电了没有。”
小姑娘低头注视小窗台的龟背竹,落地灯打着枝叶尖儿,碰撞明亮翠色。
说完,小兔子似的逃了。
程润还在和应老爷子拉扯,贺清越百无聊赖地拿过手机,恰巧有通来电进来。
是许教授。
他起身,顺手捞过桌上程润的烟,是他惯常抽的牌子。
廊檐滴着水,滴滴答答,将断未断。
“老师。您找初弦吗?”
天气阴沉,空气冷森萧瑟,风雨欲来的前奏。
贺清越拨动打火机,猝然喷出一束橘蓝火光,朦胧地勾勒他冷峻到略显严厉的眉眼。
他拢一簇火光,垂眸凑近。
继而呼出一口淡白色的烟雾,神情冷淡地看着烟雾团团逸散。
许教授说:“我打不通那孩子的电话——她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嗯。在一起的。”
贺清越单肩靠着金属色栏杆,他手指压着鼻梁,疲倦地转揉。
穿了一天的白衬衣仍然有形硬挺,显出精良的质地和与之相对的高昂价格。
衬衫袖口挽了一道,银杏纹饰的袖扣藏在柔软布料的堆叠之中,骨骼明晰的手腕没有戴表,多少缺了点意思。
他落远目光,长廊尽头亮着半盏灯火,光芒温柔暧昧,和他淡漠神情形成极致鲜明的反差。
“她手机没电了。我带她来吃饭,等会儿送她回家。”
许教授停了片刻,很轻地笑了一声:“那麻烦你了,清越。”
清瘦指节一弯,半截灰烬抖入深寒风中,火星随即消散,再看已无踪迹。
“不麻烦。”他声音浸在料峭寒风,大约是想起某双清澈干净的幼鹿眼瞳,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含混的温情:“老师您稍等,我让她接电话。”
许教授急忙说:“不用了,她跟你在一起我就放心了。明天是周末,你让她好好休息,别老惦记着工作上的事情。”
“您放心。”真心实意地,没觉得她是一个麻烦。
三两句话的功夫,刚好抽完一支烟,许教授主动结束了对话。
贺清越没急着回去,一只手插袋,另只手滑手机。
于他而言,手机只是一个方便联络的电子工具,但出于某种不便言说的微妙心思--
譬如不喜欢看见小姑娘闻见他身上烟味儿,怔怔往后退两步的动作,所以他宁愿多吹五分钟冷风。
下过雪又开始下雨,空气温度很低,他低着头,凄迷月光荡在他一截如刃锋利的锁骨。
鬼使神差,打开微信,下拉不知多少遍才找到初弦的头像。
迟疑半秒,点进她的朋友圈。
更新频率不高,最近一条和上一条隔了大半个月之久。
贺清越微眯着眼,日期是昨天,地点是伦敦。
下弦月、银杏、薄雪,三种元素组合而成的照片。
配文只有一个苹果自带的emoji图标。
半轮弯弯的,澄黄明净的月。
很多事情事后想起来,已经无法再追求当时设身处地的想法。
但他给初弦的备注,用了很久很久。
【小月亮】
.
她的朋友圈算得上枯燥,工作碎片,练习得不够好的瘦金体,甚至还有一局未下完的残局。
没有设置时间范围,贺清越一路翻到了她研究生毕业的照片。
南大文学院的学士服很有特点,滚云边,对襟扣,她站在照片中央,所谓的center中心位。
作为这一届唯一的古汉语翻译系研究生,初弦身边围满老师,众星捧月。
拍照那日太阳很烈,她被晃得些微睁不开眼,公式化的拍照笑容,三分不自在和三分羞赧局促。
尽管摄影师水平不高,拍照的氛围也有所欠缺,可她站在一群文墨气很重的老学究身边,仍有一种移不开眼的惊艳。
脚步声很轻,他从照片里收回目光,抬头,照片里的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他眼前站定。
初弦怀里抱着贺清越的黑色大衣,浅透的瞳色,映着薄薄的一段月光。
她软声说:“程老板让我给您拿外套。”
风声喧嚣,送来溢漫人间烟火的喧嚣吵闹。
两相静默,四目交视。
贺清越收回手机,垂眼,视线框进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他想起幼年时的一些场景。
和其他依靠政商联姻的家族不同,贺清越父母的婚姻建立在彼此深爱的前提下。
他是在爱里出生,并长大的孩子。
每回跟父母出门,遇上起风的夜里,覃馥影里间到外间,给贺宗文拿他挂在壁架的外套。
莫名的,和眼下这个场景有几分重叠交合。
他直起身,衬衫下摆一丝不苟地束进logo低调的闪黑皮带,他携着一身清寒走过来,微微低头,嗓音滚过低哑笑意。
“走吧。我送你回家。”
沾了夜风寒露的外套没有如她所愿,贺清越反手抖开大衣,披在初弦身上。
清冽好闻的气息蹿入鼻息,她说不清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像冬日里柔软温暖的阳光。
挡在她身侧,风口的位置,贺清越捏着打火机,眸光似是落在她身上,又像是透过她再看什么。
确实很难将她和那份背调中,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她蓬勃的,迎风而绽,肆意生长。
“诶?”
走两步,她猝然停下,目光越过在风涡里打着转儿的红灯笼,几分不知所措地落在人造池景。
那里站着一个人。
距离说不上很近,但细节又看得很清。
对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银色伞骨,泛着一泓冷冷的光。
颜色温暖鲜明的米色长风衣,内搭高领羊毛衫,熨帖挺阔的休闲长裤。
钟立谦抬高伞沿,透明雨线斜斜倾倒,融入他淬了冷意的目光。
贺清越看他两秒,旋即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
隔着深色大衣,他指骨笔直的手悬着寸厘,停在初弦肩前。
一种无言的,又稳操胜券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