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临登机那天,老城区的路灯依旧没有修好。
电力公司的人倒是勤快得来了好几拨,有回初弦出门上班,早上七点过几刻的光景,那条只进不出的单行道站满了陌生面孔,初弦和对邻的一位阿姨打过招呼,阿姨双手叉腰,像个圆规似的审视那帮看起来忙前忙后的工人。
“真是要下怪雨,咱们之前打了多少投诉电话不见人接?怪事,也不知动到哪一位头上。”
初弦含糊两句,没太多想。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联系到自己身上。
电路抢修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一拖再拖小半个月,着实有些过分。
虽说不影响居民的日常,但是每逢深夜,空无一灯的长街就像国产恐怖片最容易发生事故的阴森背景。
许教授知道此事,每天都逼初弦按时下班。
“小初,你这是要出远门?”
热心阿姨的菜篮子兜着青翠大葱,遗憾道:“阿姨刚去买菜,这大葱新鲜的很,想说给你带一些,但看你要出远门,那就算了吧。”
初弦笑笑,谢过热心阿姨,她出发时间早,换乘三线地铁再打车,到机场仍有盈余时间。
挥别阿姨,初弦拎着白色的滚轮行李箱往地铁站走去,停在路口的黑色大奔冲她“嘀”了一声。
初弦不明就里,这一大清早的,不知是哪位鸣笛扰民。
她不看已经摇下车窗的大奔,径直走向对街的地铁口,大奔主人一急,又是两声催促似的“嘀、嘀”,男人探出头,冲她喊:“初弦小姐!”
这回连名带姓,总不会再弄错了。
初弦从未见过这个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样貌儒雅英俊。
他推车门下车,趁着最后五六秒的红灯过了马路,他面上带笑,解释:“初弦小姐,我是贺总派来接你的人。”
合同没提这条,初弦只当她自己需要去机场与团队汇合。
江一竣眼里没有让人感觉不舒适的探究,他帮初弦提过行李,领她往大奔走。
他是办事很妥帖的那种人,行李箱放在后备箱,从车尾绕到后座打开车门。
“初弦小姐,车内有自在居的早点,不知道你喜好如何,便都点了一份。”
内置的餐桌已经搭起,桌上布满玲珑早点,透明的食盒蒸着朦胧热气。
面对不熟悉的人,初弦总有几分滞闷的沉默,她顿了顿,给他道谢。
“您不用谢我。”
江一竣调整后视镜,对上女孩幼鹿般纯净剔透的眼,笑说:“这些都是贺先生安排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
初弦扫一眼。
——全是甜口。
他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
初弦有些茫然,一应装放好的早点没动,只拿了放在最角落的豆浆,插上吸管小口饮着,模样格外秀气。
搁下还剩半杯的豆浆,初弦拣开一个甜腻腻的奶黄包,咬半口,温热的奶黄馅裹上舌尖。
等她慢条斯理地吃完,江一竣适时打破冷场,他打转方向盘,往南城机场的方向驶去:“初弦小姐,路灯修好了吗?”
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常年背着纸巾,她抹了抹唇角,嗓音如泠泠温水,眉眼微微舒展,不急不缓地笑了下:“您喊我初弦就好。电力公司的人最近来得很勤,我想不日后就会修好了。”
说完,极轻地“啊”了声,软绵绵的手捂在唇上,讶然。
江一竣抬一抬眼,正见她眸光顾盼,娇嗔相宜,初弦不是笨蛋,对方话里有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
贺清越替她安排这些事,左右不过是一句话的时间,实在犯不着特地跟她说一句。
就好像,她知道不知道,其实没有太大关系,只要路灯亮起来,夜间返家的人有一道指路的保障,便足够了。
初弦偏头,飞驰而过的林梢间投下一段错落的阳光,攀爬似的晕上她眉心如雪消融的愁绪。
手指攥了攥,声音轻如呓语:“我——那我有机会了,亲自谢谢他。”
这话落在其他人身上,多怕是会生出旖旎心思,但初弦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事分轻重缓急,远近亲疏,初弦和他的关系是遥远到同处一片天空都会觉得陌生的地步。
但他仍为了那样芝麻粒大的小事上心。
今日路况出奇的好,往常总需要堵那么二十来分钟,今天倒一路畅通无阻。
奔驰停到机场地下车库,江一竣拒绝她自己提行李箱的提议,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直行电梯。
候机厅的温度比外边适宜,初弦跟着他,抬手绕开自己围巾。
登机牌由负责人统一发放,办理好行李托运,江一竣领着她往明显不属于普通旅客的候机室走去。
一见他来,有位烫着**大波浪卷的美女率先起身,一身香奈儿冬季新款,她夹着副□□墨镜,纤细手指勾着镜腿儿,斜斜一摘,露出眼尾挑得狭长的艳丽双眼。
视线干脆越过江一竣,只看初弦,红唇挂笑:“江助,人齐了?”
“齐了。”江一竣点头,往后撤了半步,介绍:“这位是特聘的古汉语翻译老师,姓初。”
初弦年轻,但跟着许教授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遇上大场面从没犯过怵,没有过分热切熟络,也谈不上见外,站得从容笔直,新雪似的脸抿开从容不迫的微笑:“你们好,我叫初弦。”
此行去伦敦约莫十来人,项目负责人是那位戴□□墨镜的女子,姓乔,单字一个微。
大概是江一竣提点过,这群人没对初弦身份展露不礼貌之外的好奇,其中有个懂行的市场部人员,专项负责对中外交流这一块,主动和初弦提起自己认识许教授。
都是贺清越手底下器重的人,官场话打得十分漂亮,谈起许教授,又谈起许教授有一个关门弟子,听说年纪挺小的,不知大学毕业了没有。
“别以年纪论资历啊。”
乔微实在看不下去,摘下墨镜磕了下方嘉文脑门,笑着连消带打:“你以为现在培养一个专门从事古汉语翻译的人才容易?偌大南城,前仆后继几千人的翻译专业,就出了许教授这么个独苗苗。”
短短十来分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嘉文对初弦倍有好感,他尴尬地捎捎后脑,耳尖浮红,眼神移开初弦的脸,神色不大好意思:“我这不是有些意外吗,我以为会是许教授跟进......”
“许教授脱不开身。”初弦语声温和地解释:“国家台要办一个有关南城博物馆的专场栏目,许教授是专家之一。”
生怕她误会,方嘉文连连摇手:“初弦,我不是那个意思。”
初弦礼貌生疏的笑,不多说,反倒是乔微伸手给她递了一杯热茶,拦下多说多错的方嘉文。
——倒不是真的怕方嘉文口无遮拦冒犯她,只是江一竣来时与她单独提了句,“那是贺总点名的人,乔总监多看顾些,别让她落了哪儿的委屈。”
乔微没往别的方向深想,毕竟那姑娘看着就不大像那种会委身什么人换资源的性子,再加上她知道贺清越和许教授有几分关系匪浅的私交,借了人家的宝贝学生,当然得好好地还回去。
方嘉文不再说与年龄有关的事,转而谈起此行负责的项目,初弦提前阅读过资料,知道她的工作范畴和重心在哪一块。
按他的话来说,工作不重,任务不多,如果能提早完成,接下来的时间不需要全程陪同,想休息便休息,想在伦敦逛逛也可以。
方嘉文之前在伦敦大学念奢侈品,回国后却改行做起了与翻译相关的工作,得知初弦和自己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眼底兴奋之意更浓,尤其是聊到老城胡同巷儿深藏功与名的美食,拿出已经握到手心出汗的手机,下句便是自来熟的交换联系方式。
这种年轻人看对眼的事情,乔微自然不会横插一手,奈何她上一秒信息刚发出去,下一秒人就来了。
贺清越是从门口进来的。
他在吸烟室里接了通电话,来自他的奶奶云芳女士。云芳女士年纪大了,总念叨自己没几年,作古前唯一一个愿望,能看见贺清越结婚。
前几年贺老爷子几番凶险,临门一脚险些过去了,贺家和戚家的婚事,便是那时候定下的。
云芳女士看得开,贺清越和戚家那位小姐无往来也无相交,这结婚嫁娶,一应是由家中长辈安排。
戚映比他还无所谓,这位大小姐向来是乖张做派,近段时间据说在捧一个什么小明星,下血本似的,什么资源都往里喂,两人半年前在巴黎一场顶尖商会碰面,闲聊之中也是说抽空定了日子,两人到贺老爷子跟前把事情一解释。
云芳女士喜爱戚映,但解绑这事儿到底由女方先提出,除了埋汰自家孙子几句以外,也没别的反对意见。
只是贺清越前段时间回家赴宴,云芳女士见他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用话敲打着他,什么奶奶没几年好活啦,你爷爷也是,要是我两临死前都见不着你找一个真心相伴的姑娘,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这么大的词都镇到了贺清越头上,任凭贺清越如何打圆融都绕不开这事儿了。
云芳女士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对他身边随行的人同样了如指掌,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精神,云芳女士想看一看贺清越与乔微有没有发展的可能性,这不打听还无事发生,一打听,倒是让她发现了个新面孔。
好巧不巧,云芳女士和许教授是多年老友,两人一合计,竟然对上号了。
许教授念着初弦生平,有意掠过了有关她生父那一段,主要笔墨点缀在自小无父无母,被人收养长大,凭自己努力念书工作,如今是许教授跟前唯一的亲传学生。
云芳女士满意得不行,问许教授要了初弦照片,许教授倒也是个实诚人,直接把人的毕业照发来了。
云芳女士在她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附言:是这个吗?我瞧这个最满意。
所以说眼缘这种东西,着实玄学。
贺清越连哄带骗,终于让云芳女士挂了电话,回头,却见方嘉文勤切地要问小姑娘交换微信。
他莫名就不爽极了。
怎么她遇上的一个两的男的,都上杆子接近她。
乔微看热闹不嫌事大,抱臂站在一旁,精致艳丽的脸上似笑非笑。
“初弦。”
嗓音清冷似哑,松风拂雪般让她回过眸。
不待她反应,贺清越稳步向她走来。
今日没穿正装,是一身略显休闲的风衣长裤,左手握着的手机落入口袋,另只手端着咖啡。
看着不像个杀伐果决的决裁者,而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富家公子。
他生了一张过分清绝冷感的脸,或许是因为不苟言笑的原因,是有那么几分深冷的霜雪意味。
但真的接触起来,才知道这个人身上并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里携出来的纨绔本质,最起码,有耐心,一点勉强的宽和,会道歉。
初弦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拐到了道歉那一茬。
他两个字唤得与方嘉文那是泾渭分明的熟悉,贺清越一条手臂搭着椅背,垂落的手腕没有戴表。
从乔微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他把小姑娘圈在了自己怀里。
分明的,群狼领头者划地盘。
自上而下,低头看她,摘了围巾的脖颈细巧纤长,打底是粉米色的毛线衫和烟蓝色的过膝长裙。
她皮肤底子好,胡乱上一层隔离都有种清透的质感,机场常年冷白的光线不偏不倚地荡下来,映得眼中湿漉漉的无措。
贺清越不看还举着手机的方嘉文,转问她:“吃过早餐没有?”
一行人顿时鸦雀无声。乔微弹了弹甲面不存在的薄灰,临行前,她特别找相熟的美甲师做了四五个小时的镶满水钻的精致指甲。
初弦要扫方嘉文微信二维码的动作滞慢,她点点头,糯声说:“来时吃过了,谢谢您。”
贺清越不动,等她下句话。
初弦挪开他过分压迫感的视线,目光触及到没有戴表的手腕和咖啡,愣了一瞬:“那你吃过了吗?我拿了一份奶黄包,你要吗?”
乔微听得直想笑,他贺清越那是什么人,常年把胃药当水吃的人,这人的一日三餐从来不正常,夙兴夜寐的工作,多是想起来了才随便对付一口。
仿佛他人生字典里压根没有“饥饿”两个字。
然后她看见贺清越从侧方绕过来,直接坐在初弦旁的位置,没有动过的咖啡放在玻璃圆桌,眼神似在征询:奶黄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