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从不知道,这个年纪的朕会有这样激动的时候。”嬴政的语调带着稍许的调侃,对于对方的情绪过激他当然知晓缘由,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说这么句话。
赵政愤愤,寡人为何如此,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赵高自然可以处置,但你先斩后奏。”剑拔弩张忽然就成了和风细雨。
嬴政答曰:“先斩后奏指的是臣子对君王,但朕是秦王政。”
麒麟殿中的大臣们仍在吵闹,为了一条已经修了五年的水渠,
许多大臣都在说此渠修建了五年都未见成效,且劳民伤财,每年都要从国库中拨出去许多款项,即便假以时日修成了也是徒劳无功,若因着这一条水渠损伤了大秦的国力更是得不偿失。
此渠既已修建了五年,又为何在这个时候提及此事,其实他们每年都要提一遍,在拨款的时候。
但既已修建了五年,此时停建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们说的水渠便是由韩国水工郑国来大秦修建的水渠,自瓠口始,绵延三百里,历时十年,方才完工,彼时关中千里沃野,自是国富兵强。
此虽为韩国的疲秦之计,但如今的大秦强盛,岂是一条水渠可以拖垮的,不知是谁提出的计策,那个昏君还采纳了,当真是可怜又可笑。
届时水渠完工,便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基业。
大臣们不断地向赵政谏议,赵政欲要说些什么,嬴政却选择了闭嘴,两个魂体争夺躯体的控制权,坐在高台之上的人时而懒散时而正襟危坐,时而严肃时而漫不经心……
“这件事交由吕不韦即可,他虽是商人出身,但也是能臣,知道轻重,即便你不喜他,他把持朝政,同我们的母后纠缠不清。
却也实实在在在为大秦做事,他不愿放权也不敢篡位,你又何必争一时之气出头惹他忌惮?”
嬴政试图说服这个年纪的自己,吕不韦商人出身,彼时在赵国为质的父王是他能接触到的最高的权贵,是他跻身士族官场唯一的机会,这才将赵姬献给了父王,有了异人奇货可居一说。
种种缘由加诸在一起,嬴政对这位“相父”自然心存偏见,下意识地否认了他的所有政绩,包括否认了他门下的三千门客共同著的《吕览》一书,这书其实是有可取之处的,集百家之所长,不然也不会有“一字千金”一说。
追名逐利才是人之本性,吕不韦手中的权势太甚迷了眼睛,加之他与赵姬嫪毐的那些事,也便有了吕不韦的结局。
吕不韦并非不想篡国,只是碍于他的出身他的血统,也只能如此,否则即便大业得成,也会被群起而攻之为后人所诟病。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嬴政能统一四海,不仅仅是因为自身,也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他是大秦的王上,有几代人创就的基业,否则即便他再有才能,如后来的陈胜吴广一般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是难以成事的。
嬴政自诩为能容人的人,他能容下李斯那般自私的伪君子,能容下赵高那般的小人,像王家为大秦征战六国居功至伟,若自己不能让功臣得以善终,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便是自己的无能。
但他容不下吕不韦这个“能臣”,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是这个道理,他隐忍了数年方才亲政,但越王勾践尚且卧薪尝胆,这并非全部的原因,还因为私心以及那些流言:
吕不韦与太后私通,他更将嫪毐送到了太后身边,而赵姬替自己生了两个“好弟弟”,本该是自己最亲近的母后站在了她的男宠的身边来图谋自己的位置。
嬴政明白赵姬本身也是个可怜人,她养男宠无妨,因着被当做货物送给父王生下自己而不喜自己也无妨,但万不该做这样的事来打自己的脸。
嬴政原以为他们母子二人在赵国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多少有点情分在的,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彻底断了嬴政的奢望。
而流言则是他的好弟弟长安君成蟜造反的时候发表的檄文是打着秦王政并非赵氏血脉乃是吕不韦所出为移花接木的窃国之举的旗号来的。
这样的流言一直都有,只那时最甚,可那又如何?无论真假,他都只能是子楚所出。
只是这些与理想并无多大干系,嬴政也不会主动告诉赵政,毕竟自己经历过的背叛和苦痛,他都该经历一遍才算公平。
且他们是合作关系,秦王政不该生长在羽翼之下,哪怕给予羽翼之人是自己。
嬴政见赵政实是不愿又补充:“吕相心有七窍,倒不如表现的平庸些,又何必争一时意气。
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不满都不该表现出来,朕本该及冠亲政,但彼时朕二十二岁方才亲政。
吕相不愿放权任凭流言四起,一是贪恋权势,二则是他心知我若亲政他那个丞相怕是当不了了。”
亲政是迟早的事,但是宜早不宜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自然也不差这两年。
赵政对吕不韦再大的偏见也该妥协,目光逐渐温顺柔和看了看诸位大臣视线终是移向吕不韦,表现出他对吕相的信任与依赖:“此事一直都是相父在管,寡人年幼,对此事也不甚了解,众卿若有异议,当下朝后再与相父商议。”
如此,今日的早朝便算是结束,
嬴政表达了对五更上朝的不满,在众人散去时瞧见了昌平君的背影,略带随意地补充了一句:“熊启是楚国最后一位楚王。”
楚国与秦国王室历来有姻亲关系,昌平君在秦国为官,两国交战他身为楚国公子自然要为楚国而战。
楚地不止多美人,楚国富饶物产丰盈,自是国富兵强,自楚王问鼎中原起便兴盛到了现在,即便如今有所衰微,但依然是六国之中最难啃下的一块硬骨头。
当初自己便是因为轻视了楚国的实力,致使大秦吃了个败仗损兵折将。
其中有没有熊启的原因,也未可知。
其实七国过往都是周天子之臣,嬴政明白诸国的士族为了守住自己的利益权势割地求和得一夕安寝的行为,却不明白如韩非熊启这样的能人为何不能为己所用,因为他们是他国的公子?有着清风明月的气节和宁折不弯的风骨,不能背叛自己的国家,只能同自己的国家同生共死?
嬴政理解,却不赞同,大秦是天命所归,七国早些结束征战让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好吗?
嬴政这句话点到即止,至于接下来如何,那便是赵政的事了。
下朝过后,赵政被簇拥着回到了寝殿中用了早膳,
来的路上因着嬴政想迈左脚,赵政想迈右脚险先来了个平地摔。
现下因着嬴政想用一些蔬菜,而赵政想用肉类而产生了分歧。
本就是一日两餐,现下吃了下一顿便要到好几个时辰以后。
蔬食的种类大抵有:葵、藿、薤、葱、韭、菁﹑茆、芹等,用起来总有一股怪味,说到底也都是草,只不过比杂草口感要好上太多。
赵政为质之时过了太久的苦日子,吃了太多难以下咽的食物,好不容易成了秦王,又是这般年岁,正是重口腹之欲的时候。
秦王政便执箸对着几样菜犹豫不决。
“你用你的,朕用朕的,又不相干。”嬴政说的理所当然。
“但寡人尝得到味道。”赵政愤愤。
“天灾**时,百姓流离失所,他们连树皮都吃,你吃不得这些?”嬴政反问,他们足够了解彼此,但他不愿迁就赵政,亦如赵政不愿迁就自己。
于是乎在嬴政的刺激下,这顿早膳吃的也算是荤素均衡。
过了几刻钟,赵政完全取得了这具躯体的控制权,而另一个自己消失的无影无踪,仿若不曾存在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若是以往,赵政只觉得快意。
而如今却多了几分茫然,他打量铜镜中的自己,这幅面孔丰神俊朗,不知与那位以相貌才情闻名天下宋国公子宋玉相较如何。
言念君子,其温如玉,从传闻中可知宋子渊人如其名。
而这张脸锋利、冰冷、不近人情,所以这个人的心合该是石头做的:冷血无情,无坚不摧。
两张分明一样的脸,却还是有所不同,对方的眼神更加深邃难以窥探,多出的几十年的阅历和常年身处高位令他更加稳重不喜形于色,明明对方的锋芒尽敛却令人觉得更加冰冷和难以接近。
他的漫不经心比自己的正襟危坐更有说服力,他的调侃总带着洞悉人心的成竹在胸。
这是十余岁的赵政所没有的气质和威严,赵政的胸中生出了一丝迫切与兴奋,瞧见未来的自己,迫切地想要攀上那座山峰,不,这样还不够,他应当站的更高,才能更好地瞧见这天下的风景,俯瞰这万物生灵。
或许对方,应该可以站在自己的身边一同指点江山,俯瞰这世间的风狂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