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冬天最后的萧索还未过去,我与师傅两人将庄内的绿植全部修剪了一番。一日正帮扶着师傅牵藤搭架,一个小厮正“哒哒”地跑来找我。
“姑娘!”
我转过头,认出他是张良身边的人。
“我家先生有请。”
我抬头看师傅正站在梯子上忙活,转过头对他说:“你回去告诉他,我现在抽不开身,等会得了空就去找他。”
他面上踌躇犹豫了会,无奈道:“先生说了,是急事,也是好事,姑娘再忙也务必此刻去一趟。”
我正在下面犹疑不定,上面传来师傅的声音:“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也可。”
我想了想,放下手里牵着的藤蔓跟着他离开。
小厮将我引进他的屋子便出去了,我站在屋子中央,他正在几案前的小竹片上写些什么,然后将它们放进了一个锦囊里收入怀中。我看他气定神闲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才问:“你叫我来究竟什么事?”
“自然是好事。”
“什么好事?”
“师叔前段时间闭关研读,昨日出关,身边正需一个人照料,我将你推荐给了他。”
“我到小圣贤庄几个月,也不曾听你们说……”话到一半,自觉失语,忙闭上嘴。
奇怪的是张良这次竟然未抓着这个破绽试探逼问,灼灼盯了我几秒后脸上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道:“你也没问,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便就坡下驴道:“我原以为小圣贤庄最大的就是儒尊伏念,原来庄内卧虎藏龙般还有一位师叔存在。你们儒家一向遵守什么尊卑等级,若是我能讨好讨好这位师叔,以后伏念先生刁难起来倒还能有一个说得上话的靠山。”
张良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似的两道:“我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二来照顾师叔的工作比起你原来要轻松许多,你也不必再这么劳累。最重要的是——待在师叔身边,所发放的酬劳,可比你原来的要高出许多。”
我的眼睛发光似的亮了一亮,狡黠地看向张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份工作乍听听来的确不错,那么庄内想要去的人必然是前仆后继的了,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不是这样,我身边所有的奴仆小厮们都十分平静淡然,这样一个香饽饽,怎么需要堂堂儒家三当家来操心分配了?”
张良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你这丫头太不知好歹,我将好的留给你,你却担心我设计陷害。也罢,想来日后我也不必对你的事上心了。”
我知道这其中有诈,可也知道张良不会存心害我太惨,既然他和我说这件事,那么就吃准我一定会答应下来,其中必然有让我动心的好处,便笑道:“那么你说,你这位师叔是何许人也?”
“我的这位师叔世称‘荀卿’,当年我与二位师兄求学时期多得他点拨教导,脾气孤僻古怪,但在学问方面,当世恐怕无人能及。当朝丞相李斯与韩国公子韩非,都曾是他的得意门生……”
我的脑子一时顿住只剩惊愕。荀子!荀子!那个打破诸子述作壁垒,集儒法思想的圣贤荀子!以前只是在书本当中读他的文章著作,震惊于他的才华之后只余钦佩,从来没想过可以在两千多年前与他身处同一时空啊!
“不必说了!”我一下打断他的话,眨巴着眼睛道:“我愿意……”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哭笑不得:“我原本还怕你不答应,想了些花言巧语诓骗你,可不想你竟然这样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下我可不得不向你坦白了,师叔处虽然待遇好了许多,但是他的脾气刁钻古怪,对于身边伺候的人也是十分挑剔的,现倒有一个多年伺候的小厮贴身照料着,叫你去也不过做些端茶烧水、浇花除草的小事,另外,荀师叔还说最好认得些字,他精神不济时好给他念书代笔,我一想,这不就是你么?当时就向他推荐了你,并交代了你的来历,师叔倒是不甚在乎,他说他的年纪大了,也不和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讲什么男女大防,只要做事伶俐认得字就好了。”
我笑道:“那更好,他的脾气若不古怪,倒成了一件古怪事情,古怪就古怪,越古怪越好!”
他问:“哦?这是为何?”
“自古成大器者人格脾性皆与人有异,像荀夫子这样一位著作等身的圣贤大家,脾气自然也要超脱凡人的啦。”
“哦~”他带着笑意作恍然状:“看来,你对我这素未谋面的师叔是崇拜至极啊。”
“那是自然。”
“明日你就去师叔处报道,你不必高兴得太早,师叔对待身边人都极为挑剔,若你不得他的心意,我们再怎么苦劝也是枉然。”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此刻我正在通往荀夫子住处的路上,我回顾四周,周围栽种着大面积的绿油油的竹子,如屏障般将这里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道路下面是沉基,一条小溪玉带般逶迤从路下穿过,“铮铮”地流向竹林深幽处。我停下脚步蹲在路旁看路两侧长着的紫白相间的无名小花,轻轻逗弄着娇嫩的花蕊,香气丝丝缕缕,有意无意飘进我的鼻子。
怪道我来这里几个月,都不曾听说过荀子在这庄内,这里地势闭塞,环境清幽,鲜有人来打扰,与我平时走动的地方处于庄园两端,又恰好正值夫子闭关期间,就这样错过了。
我摇头苦笑,猛地站起,一股眩晕冲上脑袋,眼前花花绿绿的一片,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一只有力的手在一旁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顺着这只手抬头看去,撞进了颜路如星辰璀璨的眼眸之中。
“小心。”
我靠着他休息了会,觉得头没那么晕了,才跳开去道谢。
“身体可有不适?”
我摇了摇头:“大概是蹲得太久的原因。”
他在我脸上打量了一瞬,犹疑之色才渐渐散去,望向前面:“你也要去师叔处?”
我点点头:“子房介绍我到荀夫子处工作。”
他点头:“那很好,师叔处的工作不太繁杂,你的身子本来就不算强健,我原本还担心你原来的工作太劳累,会拖垮了你。”
“颜先生也去找荀夫子么?”
“师叔前日闭关出来,昨日遣了人来告诉我要找我下棋。”
此刻我已经数到了对面的第三扇窗子,窗子上的格子小而密集,在阳光照射下简直要将我的眼睛折腾瞎,而我宁愿选择数窗格子也不愿意看旁边颜路和荀子下棋。他们已经下到了第三盘,双方各自一胜一败,而这第三盘的局势嘛,粗粗看去白子占据了棋盘大半位置,恐怕颜路要败于荀夫子。
“你输了。”
我抬头,荀子挺直了腰背,面上微微带了一丝笑意,目光灼灼盯着颜路。
颜路面色丝毫不因输棋而窘迫,从容地向荀子俯首做了一揖:“师叔棋艺精进,是弟子不及。”
“你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妄自菲薄,你的棋艺,我作为你的师叔还是了解的。”荀子捋了捋胡子:“摆棋,再来!”
我在一旁突然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双颊被憋得通红。
“恩?”荀子终于注意到站在门边上的我,审视着问:“你是谁?”
颜路见我咳嗽不住,只好在一旁解释道:“她叫子往,是子房推荐给师叔的小厮。”
荀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听子房将她夸成天上有地上无,原以为是什么伶俐人物,现在看来,笨笨的,不好。你回去吧,我再找别人。”
我一听这话,吓得不轻,越想解释喉咙越难受,咳得越发起劲,差点背过气去。可气的是,我瞥见颜路正坐在那里,脸上带笑看着我。
分明是在嘲笑我!我忙中取闲,狠狠用眼神剜了他一眼,来的路上明明讲好在一旁帮我,怎么需要他的时候反倒在一旁看戏了!
颜路声中带了笑意:“快进来吧,不要再站在风头上了,站了这许久,怕是吸进了冷风。”
我如得了大赦一般飘进来,见案上放了一杯茶,也顾不得其他,直着脖子便灌了下去,咳嗽才慢慢平复下来。
“冒冒失失,悖礼僭矩,子房是怕这样的人在庄里惹出麻烦,才推给我的么?”
“师叔莫见怪,今日是师叔第一次见她,平日里这丫头可不是这样,就是我与子房,有时也觉得她非同一般呢。”
“我自己有眼睛,自会品评。你们两兄弟,一口一个盛赞,是当我老眼昏花,有眼无珠么?”
“弟子不敢。”
我暗自叹了口气,俯身跪下磕了一头道:“子往久久听闻夫子盛名,奈何不得而见,当初女扮男装混入小圣贤庄,多半也因受夫子训诲影响。如今虽未忝列圣人门下,也甘愿侍汤奉药,常伴夫子左右,受儒家道化熏陶浸润。望夫子可怜子往拳拳之心,勉强将我收下。”
“我是找人伺候我,又不是慈善家——你要人可怜你,何不去找墨家?”
我总算见识到他们开口中荀子刁钻古怪的脾气,想着既然他存心刁难,那我也只好另辟蹊径,冷笑了一声道:“是了,左右不过伺候人而已,伺候谁不一样?”说着,笑磕了一头:“荀子微言大义,几个字便点醒了我这个愚人。子往受教,告辞。”
“站住。”
我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原以为揣摩错了他的心思,自己将自己作死,想不到危机时刻荀子叫住了我,暗暗松了口气,笑着转过身子问道:“夫子还有何事?”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荀子两指之间夹着一枚黑子,一下一下“笃笃”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板,眯着眼缓缓开口:“我看你对儒家的执着是假,对兵家诡谲之道推崇是真。”
“自诸子百家相继出世以来,各派掌门著书立说,广纳门徒,互相攻击诘难,可我认为,各派大可不必呈这样针锋相对之势,儒家的‘王道仁心’、墨家的‘非攻兼爱’、道家的‘逍遥无为’等等,都是各派精华所在,何以为证明自己的说法是真,而去刻意忽略甚至抹黑其他人的理论?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拼命维护自己的,作贱别人的,这样不好,也枉让别人称他一句‘圣贤’了……”我本不欲讲出最后几句话,无奈贪图嘴上快活,一时嘴快讲了出来。
“你在说谁!”
我被这句带着怒意而威严的话吓得一怔,看了看颜路的脸色似乎也不好,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屋里顿时静地只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我用手指暗暗抠着地,静静等待荀子的审判。
“哈哈哈哈……”座上的荀子他突然仰头笑了起来。
颜路的脸色稍缓,我不明所以,这荀夫子莫不是被我气糊涂了?
“我原以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还会畏惧我。”他将手指间的棋子放回了棋罐,捋了捋胡子,眼神定定看着眼前:“你的年纪虽小,能有这样一番独到的见解实属不易。真应该让伏念那小子听听这些话,我老啦,在小圣贤庄里说不上什么话,他们三个表面敬重我,实际上对我的话颇为不屑一顾,只知带领那群弟子啃先贤遗留下来的典籍,闭门造车,难有作为。”
一旁颜路的脸色微窘,我暗自好笑。
“子往丫头,你留下来吧,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我大喜,忙向他磕了一头。
我和颜路在荀子处待了一下午才得以出门,颜路见我表情蔫蔫的,笑问道:“怎么了?可以留下来难道不开心么?”
“在那里站了一下午,净看你与夫子下棋了。颜先生之后四局全部赢了,自然开心,可怜了我这双腿,在那里动不得走不得,此刻胀得难受……”话及此,突然一愣,怔怔看着他。
之前是否是他故意让子输棋,惹得荀夫子开心,以至于对于我的胡言乱语,也放任原谅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来思,颜先生,我以后要住在荀夫子这里,也不知夫子愿不愿意我养来思,恐怕来思还是需要颜先生照顾一段时间。”
他点头笑道:“你不必担心这个,我会将它照顾好的。”
我对他办的事向来放心,听见他愿意再收养来思一段时间,顿时放了心。可想到日后住在荀夫子处,见到他的时机减少,心里又升起一阵烦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