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说得头头是道,那是差点成了谁家的负心汉?”
既然别人嘴上不客气,谢见涯又何必留情,打从来了这儿,与秦姑娘日日相伴是挺好的,可大多记挂着秦姑娘的人明里暗里都不怎么希望他成功,还都有自己的考量。
尽管知道他们说的不错,但他依然不服。
戚振凝的“男子负心薄幸”是他最不想也不承认的理由,所以谢见涯问了。
“负心汉是谁家的,痴心女子又何如?”
痴男怨女这一说,古来就没有好下场的,戚三哥口中的负心汉可不见得就是他自己,倒是戚家将军府中惯爱出这样的男子。
“戚将军和我娘,她死了。”
谢见涯闻言再多不忿与激烈之词都只能压回去,只木木道:“对不住。”
倒不是涉及亲长私事的对不住,只是对撩起戚振凝伤怀往事的对不住,实在是戚将军后院的那点事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可那也不过是护国为民的大将军私德有亏,不妨碍他扬名立万,说不得后世还能出几个野史传记,歌功颂德功勋之余添上几笔流风余韵。
“我娘不是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妒妇,她是能披甲上阵的巾帼女英雄,不输男儿,是那个男人他娶我娘之前信誓旦旦承诺了此生只她一人,可在我降生前,他已在外养了四五房外室,长子次子出生之后才将外室抬为妾室。
我娘生下我之后选择了忍耐,她不擅长内宅女子之间的斗争,久而久之,郁郁而终。她本该鲜活明媚的一生差不多都被男人毁了,死了还落了妒妇的名声。”
戚振凝寥寥几句讲了他最重要之人的一生,谢见涯忽然想起来戚夫人闺名,说书先生都说烂了的名字,程凝,只不过在多数的故事里都是以反面形象出现,人人厌弃的妒妇,毒妇。
他有些明白了戚振凝为何会落难,被易公子搭救了。
听说戚将军子嗣兴旺,阳盛阴衰,育四子,个个都是将才。
且不说这等恭维之词有几分真,子嗣兴旺也是多年前了,戚将军膝下长子次子俱溺水而亡,三子不知行踪,剩下的那一个小的尚且不堪大用,戚将军年迈,大夏河山无戚家子弟镇守,日后还不定会发生何事。
戚振凝所言也算不得作假,他想为他娘正名,至少不能在死后仍是这样,但可能他永远也做不到。
所以还有许多未能对谢见涯讲出口的话。
诸如那几房生了儿子的姨娘,腊月时曾将他推进冰窟里,幸亏解救及时,狠毒之心,昭然若揭,那时候戚三公子的母亲病逝,他也从未想过找父亲做主,只在数年后的盛夏,如法炮制,将人打晕了丢到池塘里而已。
戚将军身为一家之主,内宅动静死了两个儿子,怎么着都是要彻查的,戚三公子敢作敢当,梗着脖子叫唤着,“杀了好,杀了我就能去找我娘了!”
大约曾经也是真心爱慕过孩子的母亲,再加上心底有些微微的愧疚之情,戚将军只说打两百军棍后找个野外扔了这等无情无义的弑兄之人。
不留情面的两百军棍,打下去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差不多也就是等着野狗分食的下场,也是命不该绝才被那时候外出的易公子搭救回来。
戚振凝觉得日后落到何种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的,世人百般苦楚,到他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杀人偿命。
但他能摸着良心说自己对魔教对易公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但他确实前些时候又回去过那个将军府,取走了在风华山庄上交给秦姑娘的清霜剑,盗窃的若是旁的珠宝金银许还能有些羞耻之心,但他拿的是清霜剑,本该葬在风华山庄秦家主坟冢中的佩剑。
来历成谜的清霜剑,供奉在祖宗祠堂,除了御赐之物何物能有此殊荣呢?
在见到秦姑娘之前他都在想,到底要不要将清霜剑交给秦姑娘,要是她问及来历该如何作答?幸好,秦姑娘没问。
若只是楚家野心勃勃林家被逼无奈灭了风华山庄满门秦姑娘还有报仇的希望,若是大夏皇室一脉狠毒绝情,巍巍然倾世王朝,庞然大物,一己之力如何硬撼?
见谢见涯一副歉疚之情,戚振凝觉得他多此一举。
论及谢见涯和秦姑娘的之间,也许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或直接或间接,手染了他们至亲之血,所以站在秦姑娘的立场,不跟谢见涯搅和到一起是最好的。
“你不必跟我说对不住。”
谢见涯点点头,心中感慨,果然人活于世,都是各有各的难为情和不得已。
他只不过是刚好看到了秦姑娘,他对秦姑娘心动了,所以觉得她的阴险和狡诈都是不得已,实则只是想不论好坏站在她面前。
就算知道她杀人放火,知道她搅弄风云,下意识里还会维护她,与人生于世的不得已没多大干系,他只是将学到的君子风仪偏向了秦姑娘而已。
所以宽容和宽恕也由此而生,而有些东西确实只有自己才能给的。
“戚三哥大度。”
也不知这一遭是来干什么来了,原是秦姑娘说是有事情问他,秦姑娘来了反是被他逼着问了,他自个儿意难平,偏又遇上了戚振凝,听了一场别人的家事,本该从中领悟的没领悟到,领悟到了什么呢?
哦,原来我一直都挺偏心秦姑娘的!
一时间觉得这个也不重要了,他快要离开这儿了,秦姑娘不必他操心,不过私心里他还是希望秦姑娘能活着,活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会嗔会笑。
在戚振凝看来,书生站在原地望着远方傻笑的,虽说景如画,人入画,倒也不算粗鄙,就是看着莫名感慨,好像他们所有人活得都不如这人洒脱似的。
……也是奇怪,这样的人,肩上扛着的重任,难能有洒脱可言?
秦姑娘离去时确实朝谢见涯看了一眼,倒不是心酸无奈的回望,更不是后悔,她只是好奇,那边站着的那个人,刚才好似要哭了。
她自认为初见之时就没给谢书生留下好印象,满口谎言,虚伪狡诈。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暗地里谋害过她,即便是遇上容安那时候,嘴上说的是她无耻假冒,又何尝不是拦着她去送死呢?
那又是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为何又独她没看出来?
迷惑不解萦绕在秦姑娘的心间,其实她还是不懂,她只是稍微聪明一点,才听懂了华颜的弦外之音,谢见涯没有赢,但华颜姑娘却是实实在在输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守在门口的华颜远远看秦姑娘回来就迎上去。
“阿颜,谢见涯说他七天后就要走了。”
“你舍不得?”
“哎呀,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两个月总是有些情分在的,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而且快到冬天了,他走了也是好事。”
华颜只好点头,她能说什么?
除却秦姑娘回来的时候将在外面所生的诸多事端一一详述之后,这里没人再提及朝廷或许连带着江湖势力,不日将会讨伐魔教,平头百姓们早让他们该走的走了,魔教不强留人,可总有不愿意走的,零零散散的却也是真真切切的性命。
一旦铁骑横扫,不说书生手无寸铁,即便握着钢刀利刃的也未必能敌得过,何况他的身份也不适合再出现在朝廷官员面前,太扎眼了,难免有心人会查到。
所以秦姑娘说,他走了是好事。
“他做饭真那么好吃吗?蠢书生,我听他说走之前还要给很多人做好吃的。”
秦姑娘还是自不辨五味以来第一次有点失落,她是尝过谢见涯手艺最多的人,偏她尝不出味道来。
华颜是知道秦姑娘在想什么的,只能回道:“称不上是厨艺冠绝天下吧!”
只是他走过的路实在太多,好像所有人都能尝到久违的或已遗失的东西……
就像他整个人一样,所有人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与秦姑娘相仿的身世,容安公子相近的君子风仪,甚至颜召宗主的无赖也有几分,就连华颜自己也能看到的,颠沛流离,漂泊无根……但那是遇到秦姑娘之前的。
她说的不是夸赞之词,不过秦姑娘显然误会了什么。
“阿颜你的神情分明说的是你很怀念。”
这话说的不错,遇到秦姑娘之前的日子她真没什么可怀念的,可遇上秦姑娘那天是她值得珍藏的记忆。
秦姑娘也许不记得那天了,但她一直记得。
她家中爹娘喜欢儿子,为了给儿子交束脩,便把样貌还不错的女儿卖给了花楼,说起来也不怪他们,本就是当成会变多的银子来养的,早一日卖了只是少赚一笔,哪里会有骨肉分离的痛楚呢?
因着楼里的姑娘们看她年纪不大,又不怎么说话,看管的人一时不查才被她跑了出来,那时候小小的姑娘就知道什么叫绝望了。
华颜一生里在没有遇到过比那时还绝望的时刻,却一生都感激那个时刻,也一声都悔恨那个时刻。
那个秦小姑娘被蒙面的白衣丁竹拉着小手,丁竹眉头紧皱,任由秦小姑娘笨拙将手里的从街边买的吃食塞到她嘴里,说实在的味道不算好,但她听到小姑娘如天籁般的声音软软糯糯道“姐姐,我们把她捡回去吧,师父说救人一命…救人一命……”
小姑娘挠挠头不好意思笑了,“…我忘了。”
那会儿的丁竹就很尖酸了。
“笨死你得了!”
华颜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很讨厌秦小姑娘,长得矮还特别笨,还有些嫉妒。
都是历经坎坷,同是女儿家,秦姑娘却能锦衣玉食,疼宠加身,她嫉妒又艳羡,所以她做了特别蠢的事。
早知道丁竹在魔教的地位,百般殷勤讨好,显然被嘴毒的丁竹挤兑的一无是处,后来大约是知道了秦小姑娘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才从她这儿迂回下手,事实证明很成功。
她能和秦姑娘一样跟易昶读书识字,学习武艺,可秦小姑娘是真的太笨了,丁竹居然让她服侍照顾一个这样笨的人……
回过神来的时候,华颜都不知道她有多羡慕谢见涯,羡慕他从遇上秦姑娘起,即便秦姑娘是一位无耻小人的时候,他都从未伤害过她。
而因为那场火,改变了秦小姑娘命运的那场火……
她此生都心甘情愿默默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