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之后,高处起风,吹得衣袂翩飞,阴阳离合,仿若将飞未翔之鸟,轻云蔽月,饶是谢见涯都有些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正欲开口唤秦姑娘回去,却见一人拿着披风走向秦姑娘。
他不知那些话来人听到了多少,但他不怕。
“伤好的差不多也不能放任自己吹风,如今白日都有些凉意,夜间哪能这般不顾惜自己。”
翻飞的红色裙角在夜里也看得分明,华颜何时来的谢见涯丝毫未有察觉,至于他们谈话的内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哪有你说的那样虚弱,让丁竹姐姐听见了还不得阴阳怪气儿再呛几句。”
显然秦姑娘没学会不要在离当事人不远的距离议人是非。
丁竹恰好听到,“……矫情!”
好在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到底被易公子耳濡目染身体力行教了许多年,也是能看出来这三人之间不对劲,冷冰冰撂下俩字之后又道:“你师父看你回来估摸着又要做好吃的了,教中弟子众多,你们再墨迹会儿可就什么都抢不到了!”
尽管看着不像,但易昶公子真的是个能撸起袖子下厨房的白衣谪仙人,且厨艺颇受欢迎。
“教主可先带秦姑娘过去,我还有事与谢公子相商。”
听了华颜这样说辞的秦姑娘很是不解,在什么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已经这样要好了?而且还有了不让她听的小秘密?
秦姑娘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忽而暧昧地眯着眼睛,两人顿时一阵激灵,齐齐起了鸡皮疙瘩。
“算了,这件事还是稍后再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讲清楚的事,而且讲完了也不见得还能有心情吃饭,秦姑娘这副做派华颜很是认命道:“属下同教主和秦姑娘一起。”
主人家都走了,谢见涯一个客人也不好落单,只能跟上她们。
“你们这怎么一回来一个个跟谁欠了钱似的,怎么,不高兴啊?”
不知道丁竹从哪里看出来他们不高兴的,但她也就是随口一问,长大了总有些不方便讲的话,很快就有别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群穿着阑珊布衣的男女前来敬酒,大多都不是冲着丁竹来的,而是将眼光放在了秦姑娘的身上。
“接风洗尘!给秦姑娘接风洗尘!”
“等等,你们别挤我,我都快不记得秦姑娘长什么模样了!”
“秦小姑娘回来了!还走不走了?”
……
谢见涯难得认真看了看这位喊“秦小姑娘”的人,头发与鬓须全白,顿时释然,秦姑娘在他眼里可能还真就是个“小姑娘”,由此也可见秦姑娘在这些人心中是什么地位,眼看着丁竹抽身离开,只留了他们三人被围在人群中。
幸好他们的关照对象始终是秦姑娘,很快就将他和华颜挤出了秦姑娘身边,听到秦姑娘真诚温柔的笑声。
“叔伯们都好,我也想你们了,自然就回来了。”
“文爷爷,不走了,外面也就那样,哪有咱自己家里好!”
趁着秦姑娘被众人围困的闲暇,丁竹忙指挥易昶将谢见涯引到他们这边来,华颜姑娘波澜不惊朝向他,又装作不经意地将视线移开。
谢见涯满头雾水被按在座位上,看到易昶以一副邀功的姿态向丁竹之后还是望向了被众人包围的秦姑娘,但他仍有不解。
“冒昧问一下,外人口中的魔教在教众口中如何称呼?”
“……魔教。”
现如今的邪教组织都这样自觉了吗?最起码自称不能是“魔教”,好歹也是“圣教”“明教”这样的才合适啊!
要不然跟别人打起来难道要说“魔教谁谁谁请阁下高招”吗?
这也忒自觉了!
得亏谢见涯没想那么远,他只是稍稍被噎了一下。
先前看到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果然也不是虚假的,所谓的魔教教众且不论实力如何,都是背着锄头早起晚归种地的庄稼汉。
“你可别小看咱们魔教,都是沦落此处的伤心人,放在几十年前哪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
大人物…还响当当……
还是得多亏谢公子行走江湖多年练出来的宠辱不惊和胆量,不过到底没能早生五十年,见识过辉煌耀目的江湖,故而想象力还是有些匮乏,只能虚心请教。
好在丁竹和易昶都不是过分注意这些的,不过想来年轻人都大多没听说过。
易昶指着秦姑娘喊文爷爷的那位道:“那老头子,年轻时候浪得不行,偏他还有一身好轻功,上至宫里的娘娘,下至庄稼农女,那可是万千女子的梦里人……”
大约是这番话被老人家听到了,他一把撩起鬓间花白粗糙的发须,实则破鞋拖沓,好歹还算干净,倒是勉强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采,可这做派与丰神俊朗,眉目如画是扯不上关系的。
丁竹轻“啧”一声,自然知道眼下这群人一个个的麻衣粗布,一小会儿之前肩上还扛着锄头,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你听他吹,要真那么厉害还能给你种地?”也许当年是很厉害的,五六十年的光景过去的,父生子,子生孙的,偏偏最多的还是光棍姑婆,长辈多了去了,小辈们总是能安逸一些。
听了丁竹话的谢见涯便也只是笑笑,仍看着秦姑娘,可能是目光太专注了,忽然就被捕捉到了,秦姑娘差不多喝的也差不多了,冲他一个大大的笑脸,他也忍不住笑了,回首却见丁竹和易昶斜睨着他,连白眼都是一模一样的恰到好处。
谢见涯:“……”
正待赔笑的时候却感受到了另外一记凌厉的眼色,顺着过去,果然还是华颜姑娘,顺理成章被看戏的两人看在眼里。
“秦姑娘的来信随口提及了谢公子的身份,她会带你回来我们是没想到的,只不过……”
言犹未尽之意大多时候都不重要,可就算江湖人如何不拘小节,但身份依然很重要,尤其是对秦姑娘而言。
“算了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是管不着的,秦姑娘华颜都是我跟易昶看着长大的,无归林不差未嫁人的大姑娘,再者,秦姑娘愿意带你回来,但你终归…还是要走的不是?”
终归还是要走的……
人活得时间长了总还是有好处的,想必丁竹也是斟酌再三才没用决绝难听的话。
说白了,人各有志,你不能指望阴险狡诈偏还志向不大的野狐狸不离不弃相守在一个志存高远的皇家子弟身边,自然也不能强求本该跃于九天的龙安安分分趴在泥潭里陪着小鱼小虾。
若不是丁竹实在没看明白这三人到底什么名堂怕是直接就将“不合适”说出口了。
但谢见涯听明白了,这些人都是秦姑娘的亲人,且不说秦姑娘如今对他无意,虽然对华颜也无意,可站在亲人的立场看,他们对华颜尚且不假辞色,他又何德何能?
如秦姑娘所说的,你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也想抢到自己手里,可那样差不多也是永远失去了。
他宁可以真,以诚。
“我可以……”不走的。
“姐姐,师父。”
想说的话没说完就被来人打断了,丁竹面色不显,仿佛她并不想听他要说什么,倒是易昶眉梢上扬,眯着眼睛灌了杯酒,面色微醺,双眼半眯。
“这孩子不错。”
丁竹只当没听到。
“师父的厨艺一如既往精湛,丁竹姐姐有福。”
秦姑娘惯会察言观色,算上她和阿颜统共五人的气氛尴尬成这样,她自然是要圆一圆的,可惜太拙劣。
在场之人都算得上知根知底的,能被秦姑娘夸赞的厨艺,实在戳人心窝子,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拆台。
“你丁竹姐姐要是肯嫁给我,你是要喊我姐夫还是喊她师娘?”
“自然是姐夫!”
秦姑娘这话答的毫不犹豫,可见易昶公子对自己没有丝毫认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没错,可依着他在丁竹跟前的怂样,怎么敢指望丁竹认作妹妹的人喊父亲呢?
这一闹腾,气氛缓解不少,便是自打回来就冷脸的华颜姑娘都有了几分笑意。
魔教上下皆知,教主丁竹和易昶公子是一对儿,早晚要成,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为何许多年都不肯成婚,这其中的缘由秦姑娘知道的虽然不多,却是看明白了。
别看两人相处的时候丁竹借机略微强势些,师父反倒事事听从,一脸惧内的模样,两人又心里都有彼此,只是丁竹姐姐心有愧疚,迟迟不肯向前迈出最后一步。
“你们俩是一天不贫嘴贱么?”
秦姑娘和易昶对视一眼,登时歇了心思安安静静扒饭,惹得余下三人都忍俊不禁,但好歹是有安静吃饭的功夫了。
酒足饭饱之后,秦姑娘以累得慌的理由先去休息了,见她喝的不少,华颜立马起身要送她回去,被推拒了。
“这都到家了我还能不认得路?你安心好吃好喝的,然后赶紧去睡觉,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还得让人陪着睡……”
“听她的,过来吃,你惯的她!”丁竹素来瞧不惯这样腻腻歪歪的,因着是秦姑娘已经很是宽慈仁厚了,华颜也只好作罢。
倒是易昶和丁竹齐齐离席之后留下两人多少有些奇怪。
“谢公子,你还记得那晚我说的话吗?”华颜先声夺人,且语气也不怎么好。
“哎呦!都走了,那你们两个小的陪我老人家喝一杯!”
先前被秦姑娘喊作文爷爷的老人家摇摇晃晃拦住谢见涯的肩膀,无奈之下谢见涯只好接过来,三杯五盏间,华颜拧着眉头也是知道今晚恐怕不成了,她本来是有些话想跟谢见涯说的。
没想到有人劈手夺过来谢见涯手上的杯子,冷声道:“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