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了你这么多,可没教过你吃了苦要瞒着亲人自己咽下去。”易昶走在前面的脚步定住,以他的耳力自然能听到秦姑娘说了什么。
他虽是担了小姑娘师父的名头,也不过堪堪年长她十七八岁,秦小姑娘三岁被丁竹抱到身边,只定下来教主妹妹的名分,是后来才拜他为师的。
且不说这一拜连累他与丁竹差了辈分,那时候他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教秦小姑娘的道理都是他自己做到的,也被丁竹骂过,但易公子是什么人,离经叛道的正人君子。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秦姑娘离开的时候只带了华颜一人,易昶和丁竹送行的时候就听这没心肝的人作保,绝不会连累怀忧城和无归林的任一人,气得丁竹当即给了她一巴掌,眼看着就要远行却连句平安吉祥的话都没说。
“罢了,你走那时候她是凶了些,回来了就好,她应该也想你了,你先去见见。”
自然是秦姑娘和华颜两人去,谢见涯随易昶去歇息,不由得疑惑。
“既然是怀忧城和无归林,那城池和密林都在何处?”
谢见涯问完又觉得这可能是人家的机密要务,此举有试探的嫌疑,却听易昶未曾犹豫就回答了。
“无归林啊!顾名思义就是有去无回的一片密林,大夏与扶南之国相隔密林,虽有来往通商之道,却心照不宣以此为边境国界,又因为险象环生,所以被称为无归林。”
“魔教总坛的位置其实不在无归林,只是蜀地靠近边境,也是凶名在外,天长日久传出来的。”
“至于怀忧城,本就是不存在的城池。”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虚言妄语欺人,未知才最具传奇色彩。
“外面的江湖正邪交织,黑白共生,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事迹,怀忧城这名字也是外面的人取的。”
“在他们看来怀忧城当是与鬼城无异,遍地凶神恶煞,魑魅魍魉。”
谢见涯心说,倒不至于此,但追魂令的名头确实令人闻风丧胆,却听到易昶轻呵一声。
“城中之人都是甘心来到此地的,在他人眼中的鬼域昼短苦夜长,却是个自在行乐的好去处,怀忧城是座空城,不过非要认真求索的话,你来到这儿行过的那座城池就是怀忧城。”
“怀忧城是假的,怀忧公子也不怎么真实,那追魂令呢?浩然宗主之子确实是死在追魂令之下。”
“追魂令是真的存在的,不过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追魂令下亡魂无数,但都不是无辜冤魂,他们不是只认令牌,捡回来的一群孤儿,收留教中,幼时习武,受人所托的杀手,除杀手之外的作用我不便详说,不过大夏子民确实都得感谢他们,他们不杀老弱妇孺,不杀清白端正之人,并非极恶之徒。”
谢见涯:这年头杀手组织都这么有素养了?
“但你口中的那位浩然宗主之子虽是死于追魂令下,实际上是我拿了令牌以公谋私。”
这人嘴上说着坦荡的私心,面上的神情却不是这样的,面无表情中还是夹杂了些许的愧疚之情。
这样复杂的神情,谢见涯恍然就想到了原因。
易昶,二十年前也是名门正派浩然宗宗主的得意弟子,天纵之资,但于覃宗主亲子犹在,断然不会将宗主之位传给一个外人,只不过亲儿子不怎么争气,只好全力培养大弟子,好叫他日后辅佐师弟。
浩然宗易昶离经叛道,背弃师门,自投魔教,当年传的沸沸扬扬的说法就是此子狼子野心,觊觎宗主之位,诡计未成,叛正道而出。
这样算来,宗主于覃之子于洵还是易昶的同门师弟,杀了自己师父的儿子,害得宗门百年基业后继无人,自己叛宗而出,追随魔教妖女,听起来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
可谢见涯看着这人只有一个感慨,江湖传言到底是有多么不靠谱啊!
且不说于洵是个祸害了多少女子的恶棍,浩然宗百年基业交到他手里与断送了夜没什么分别,他在今日之前也不过与易昶有过一面之缘,且是很多年前了,自认为这人还是个正人君子。
直觉上认为也许事情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内情如何不得而知。
“今日你暂且歇息,我去看看秦姑娘她们。”
“客随主便,若不介意,在下也该拜访主人家。”
犹豫片刻谢见涯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毕竟他随秦姑娘二人到这儿,断没有避开主家耳目的道理。
易昶不作声,默认他跟了上来。
而秦姑娘听从师父的叮嘱先去见了丁竹姐姐,却只能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不吭声,华颜跟在身后忙低头。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织布机的唧唧声,梭子带着丝弦来回穿行,坐在织机前的女子仿佛没有看到秦姑娘似的,连个眼神都未赏给她。
正待秦姑娘忍不住开口之际,易昶领着身后的谢见涯一同进来了。
在谢见涯看来,织机上的女子看不清面庞,身边竟是一个随侍都没有,房间摆设简单质朴,倒十分干净,秦姑娘像只鹌鹑一样站在一旁不吭声,却在见到他们进来的时候,眼神瞬间亮了。
“她出去也快有一年了,生病受伤你总挂念着睡不着,怎么人回来了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说到最后竟是声音越来越小。
织布机的声音终于停了,那女子转头,横眉冷对,“你闭嘴!”
谢见涯眼睁睁看着易昶抖了一激灵,心说这是什么复杂的关系,看着像是差辈分了。
女子显然厉害得很,嘴上仍不依不饶。
“我还没说你,前些日子戚振凝去做什么了你当我不知道?”
“我要想瞒着你怎么会知道……”底气不足口气也要硬气,“再说了,打从她写信回来,你一门心思都想着她,前两日恨不能日日守在入口,知道人快来了反倒是收拾一番冷面相对……”
被拆台的女子非但没有半分羞涩,更是凶神恶煞般瞪着易昶。
不会看眼色的秦姑娘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惹得两人齐齐瞪向她。
谢见涯倒是很能理解秦姑娘。
那女子面上凶,但好在样貌姣好,比之华颜那样凛冽的丹朱之色,更像是浓的化不开的紫金,颜色殊异,一身的衣衫看着便宜,与平民人家的妇人相差无几,却是他只在秦姑娘身上见过的针法。
不施粉黛,只一双眉目冒火,而易昶公子却是一副梗着头强作硬气,分明个头要比那女子高近六寸,气势上弱了得有六尺,活脱脱就是只绵羊碰上了气急败坏的山猫,他顿时就理解了这两人之于秦姑娘而言是什么地位。
被回瞪了眼的秦姑娘忙收敛笑意,正经低下头,又悄悄歪头看着两人,果然火气烧到了她身上。
“你不是能耐?你能耐你还回来干什么?我们这小地方哪里容得下你这尊大佛!”
又像是生怕秦姑娘真的一走了之,她说这话的时候边还将秦姑娘身后的华颜拉到自己身后,拽着秦姑娘的衣衫骂道:“你看看你不过出去了几天,连件像样的衣衫都混不上了,没出息!”
谢见涯闻言忙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秦姑娘身上这件虽然比不过那女子身上穿的针脚细致,但放在外面也是小官女儿能穿得的衣服了。
他算是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刀子嘴豆腐心”了。
“……自然没有您亲手做的合身了。”
见这人又要噼里啪啦一通说道,秦姑娘忙把谢见涯拉过来,至少让她注意点还有客人在。
“丁竹姐姐,我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个人。”
只轻轻扫了一眼便道:“怎么?你心上人?”
……
“咳咳咳……”易昶赶忙出声打断,“怎么可能?秦姑娘她就是个……”不开窍的棒槌…
丁竹:“呵。”我看你才是个棒槌!
倒是易昶暗中观察了几人的脸色,华颜眼帘低垂,面上镇定不显,只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动两下,那谢见涯错愕中还带着少数的不安和喜色,只有秦姑娘愣神片刻忙罢罢手。
“不是不是,可不敢祸害人家。”
听这话说的,丁竹和易昶面面相觑,心下暗道:还真是个棒槌啊!
“行了,不是就不是,来者是客,杵在我这儿有什么好说的,都出去!”
“阿颜你跟师父他们先去休息,我还有话要跟姐姐说。”
华颜正要回去却听见谢见涯焦急的声音,“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
丁竹狐疑的神色在两人之间打转,到了自己家里还记挂着你的伤,口口声声又说着不敢祸害人家,她怎么不知道一手养大的秦姑娘还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正拧着眉头思索之时,又听到易昶的嘀咕:我也不是这样啊!她怎么这样啊?
秦姑娘听到了也只当谢见涯在忧心她的伤势,回道:“没事了,差不多已经痊愈了。”
谢见涯点点头,这才放心出去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废话太多当心我把你扔出去!”
“阿姐,姐姐,你真的不想我吗?”
很好,十一个字的废话了。
幸好秦姑娘只是想久违的撒个娇,下一句立即进入了正题。
“朝廷现如今怕是在集结兵马,我所料不差的话,年底应该就会有所行动了,你和师父打算怎么办?”
“蜀地平民百姓,这些日子已经在疏散了。”
言下之意就算真有铁骑征讨此地,也不会连累伤及百姓,可秦姑娘问的分明不是这个。
“你和师父,无归林魔教教主和怀忧城公子,你们两个打算怎么办?”
其实没必要这样问的,丁竹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不答,那便是他们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
“姐姐,算我求你,就算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从不离开蜀地,但这一次同以往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秦姑娘暂时讲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太离谱了,明知道魔教强盛的情况下,朝廷怎会不惜代价铲除一个近年来已经不怎么活跃的江湖势力,而那些所谓的正道武林态度暧昧,好像都卷入其中,偏偏又端坐观戏。
一开始她觉得这件事是皇帝设想多年的铲除魔教的计谋,后来又觉得事情是从暮河城开始发生变化的,丁竹姐姐又不肯离开,更让她觉得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