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嬴政同姬昔伊沐浴更衣。两人穿着轻便的常服坐在床榻上,看上去如普通小夫妻一般说话。不过,二人说的内容却同普通夫妻不大一样。
“大王,饭前,我说要向您请罪。”姬昔伊盯着双手手指,表情沉静。
“你说你见到了寡人的弟弟成蟜。是他又说了什么吗?”嬴政打开一册竹简,细细端详。
姬昔伊瞥了眼,差点呛住:大王,您就算要掩饰内心,最起码也不能倒着看竹简吧?而且这册竹简外有泥土的痕迹,明显是奏章。只有奏章才需要用泥巴塑壳封住竹简,保证消息不被提前透露。这么重要的内容,您当我面看就算了,还倒着看,是对写奏章的人太敷衍,或是欺负我跟您说我不识字,还是对您的识字能力太自负?
“咳。”姬昔伊默默收回目光,“我们的驷车行至甘泉宫前时,遇到了长安君,他非要搭乘我们的马车,驾车的宫女不同意,他直接把宫女扇下车,强行拉开车帘。他看到了我,然后问我的名字,我没告诉他,只对他说,我是王后,是你的嫂子,你把我驾车的宫女打了,还拉开车帘,又对我言语挑衅,我定然回头会和大王如实禀告。如此这般,我连吓唬带威胁地说了他一通。他当即跪下,给我磕头,夸我品行好,让我别说出来,我不同意,因为事关我的性命,毕竟,我能来这秦国,都仰仗大王你。他跳下车,放了车帘,隔着车帘,我看见他徐徐拔剑。我说,我可以不把他之前自己一个人的喃喃自语说给大王听,但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一定要说的。他默认了,放了我们走。”
嬴政放下书简:“你没事就好。”
“大王不责怪妾身么?”姬昔伊有些不可置信。
“昔伊,寡人说了,今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寡人都不会责怪你。更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成蟜的问题。他敢调戏你,便是挑衅寡人的权威。更别提他竟然还敢对你起杀心。哼,他对你起杀心,难道不是对寡人有杀心么?不,应是积怨已久,憋不住了,才露出锋利的獠牙来,狺狺狂吠。”
嬴政本想狠狠一拍床榻,转念想到姬昔伊今天受到的惊吓,便收起手,看着姬昔伊的眼睛:“你没事,寡人便宽心了。不过——”
“什么?”
嬴政转过脸:“来人,把王后的印玺拿来!”
“诺!”王紫和王琅领命,很快将印玺送至二人面前。嬴政朝姬昔伊瞅一眼,王紫极有眼色地将印玺搁在姬昔伊摊开的双掌之上,和王琅一同退了下去。夫妻唠家常,无关人等还是退下较好些。
“昔伊,你的姊妹当了宫女,寡人也不会亏待她们。”嬴政一开口,却是说了和印玺无关的事。
姬昔伊一愣,微微颔首,她不懂嬴政的突然示好是为了什么,她懒得猜测,直接问起印玺的事来:“大王,这印玺……”
“你身为王后,以后便要负责宫中一切大小事宜。有了它,谁也不敢挑衅你。别说是成蟜,就是华阳太后,赵太后,也不能动你半分。”
嬴政本来是要让印玺为自己所用,开口却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一段话,他说完后,偷瞄了眼姬昔伊沉静的脸,见她依旧淡然,不觉有些恼怒:“你不谢谢寡人么?”
姬昔伊觉得男人的心真是难以揣测,她明明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做,对方却有些生气了,不由得叹口气,道:“妾身多谢大王。”
嬴政却不满意,他道:“就这个?”
姬昔伊无奈地看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没长大的稚童,突然起了恶劣的调侃心思,她微微侧身,将印玺放于床头靠里的位置,又转过身:“那我给大王下跪,行叩拜大礼可好?”
“那倒不必,你——”
嬴政想要些实质性的奖赏,叩拜大礼太隆重,而且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夫妻之间这样做太生疏。他刚开口拒绝,却发现姬昔伊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皓腕,纤纤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像两条直立行走的腿落在床榻上,“吭哧吭哧”走到他的双腿前,“砰”地一声“跪”在床榻上,姬昔伊配以尖声尖气道:“妾身给大王请安!大王是天底下最好的王,没有之一!”
接着,姬昔伊的整只手向前倾倒,就像小人在行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那样,结结实实拜了三拜。当真是蠢萌蠢萌。当然,男人眼里可能只有蠢,没有萌。
嬴政:……
“昔伊,你胆子大了,敢调侃寡人哪?”嬴政话虽严厉,浑身却是放松的,他眯起眼睛,竖起左腿,左手搭在左膝上,坐得十分慵懒。
“妾身怎么敢呢。”姬昔伊见好就收,她笑眯眯地想偷偷收回学小人儿跪拜的手,却被嬴政的右手抓了个正着:“大王是要惩罚妾身?”
嬴政把玩着她的玉手,突然低头,轻轻亲了亲。姬昔伊感觉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想要抽回,却被对方抓得更紧。嬴政认真地亲完,还轻轻含住每个指尖吮了吮。姬昔伊当然料到这个混人要干什么,她说什么也不干,就要往床尾爬。
嬴政哪里会放她走,到嘴边的肉,焉有不吃的道理?他一个饿虎扑食,直接将姬昔伊扣在胸怀中,姬昔伊要推开他,嬴政靠近她的脖颈,轻轻一嗅:“好甜啊。”
“大王,妾身……妾身……”
“哎,别称妾身,称‘我’就好。”
嬴政在她耳边哈口气,以往,他看见那些优伶、歌姬会这样伺候贵宾,那时他只觉得恶心。现在,论到他研究自己的妻子,却觉得充满趣味。尤其是看见妻子的耳朵一下如红玛瑙般鲜艳欲滴,他忍不住张口,对准那细腻而充满芬芳的耳垂轻轻咬了下。发觉妻子激动地一哆嗦,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新的玩具。
“大王便是这样惩罚我刚才的调侃么?”姬昔伊极力遮掩自己的不适和怒意,轻声道。
“不,是寡人想这样做,便做了。”嬴政的眼睛里有锋利而张扬的笑意。
姬昔伊愣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毫不保留吐露自己心声的嬴政。这样的嬴政,既陌生,又熟悉。她忍不住伸出没有被对方钳制住的右手,轻轻抚上对方的眉梢。
然后,她在对方夜色一般的瞳仁中,望见了两个有着相似眼神的自己。她的锋利是含在笑容中的,但一旦笑容消失,这种锋利便毫无保留地凸显出来。这样美丽而危险的眼神,像雪白的刀刃,又像新月那一弯倩影。
嬴政被姬昔伊郑重其事的眼神弄得一愣,他感受到对方正抚摸自己的眉梢。他的眉梢麻痒痒的,如毛刷刷在他心头。那种舒适的痒意一直传到他心头,就如儿时母亲在夏天里为睡不着的他挠痒痒、哄他入眠般舒适,他忍不住垂首,侧头埋在妻子的胸口,闷闷道:“帮寡人抓抓头,寡人便不闹你了。”
“好。”
姬昔伊轻轻搂住嬴政的头,一下又一下为他抓着头发,指肚温柔地摩挲着头皮,不一会儿,嬴政便沉沉地睡去了。而姬昔伊望了一眼床里侧的印玺,又看了看怀中的九尺男儿,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如果现在她用印玺杀了他,应当很容易。不过,她的信还没写好寄出去,现在还是别轻举妄动吧。
想到楚王,姬昔伊又是一阵叹息。她闭上眼,手上动作慢慢缓了、停了。等她睡着,打起小小的呼噜,嬴政一下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轻轻从她的怀中爬起,长手一伸,将印玺从里侧够出,在烛火下细细端详。
当年,这小玩意儿是掌握在华阳夫人手里的。仅凭这个,华阳夫人便利用完他父亲又利用了她母亲,顺带利用了他。但是现在,这东西到了昔伊手上。确切来说,是在昔伊手上,真正用的人,却是他自己。
用这玩意儿第一个开刀的,便选择成蟜的母妃韩夫人吧。
虽然昔伊话没说全,但嬴政知道,嬴成蟜出现在甘泉宫门口,肯定是私会他娘韩夫人。韩夫人是当年夏太后安排给嬴子楚的女人,夏太后死了,这个女人也就无关紧要了。要不是她儿子冒犯昔伊,他犯不着和一个干瘪的老太太计较。
奈何,成蟜是个不省心的,竟然妄图欺负他的女人。他暂时没法惩罚嬴成蟜,毕竟吕不韦那个老不死的以及族中的一些人还没放弃嬴成蟜,而他现在冠礼还未举行,秦国的权利还是在吕不韦手里。所以,他只好先动嬴成蟜的娘了。外人都说他们二人母子连心,情深意重,他却不这样看。嬴成蟜是个比他内心还要冷漠无情的人,韩夫人也不过是嬴成蟜手里的一张牌而已,只不过一直是张烂牌,还是张不好出手的烂牌。
既然嬴成蟜不好出手,他这个哥哥便理当尽一份当大哥的责任,帮他出手。
嬴政下了床榻,走到门口,用眼神示意侍女将印玺收起。自己又背着手慢悠悠走回床榻上。他为自己和昔伊共同盖好绢被,又望了望对方如暖玉一般光洁的脸,心想:嬴成蟜啊嬴成蟜,你以为最烂的牌,实际上也是离你最近,最不会背叛你、最相信你的牌。不过,寡人见你如此嫌弃,便替你出了这张碍事的牌。事情了结后,你可要好好谢谢寡人啊。
他又想起未时探子告诉他赵太后近日经常呕吐、食欲不振、睡眠差的消息,他本以为是她身体真的出现问题,未曾想他的一名属下告诉他,妇人怀孕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症状。他听完,第一反应是暴怒,其次是想杀了这个多嘴的人,再次,他沉默了,屏退所有人,一个人缩在章台宫中,怔怔发呆——一如他现在躺在床榻上。
他联想起上朝前昔伊提醒他的话,只觉得寒冷袭遍全身,冻得他牙齿疼痛,他忍不住侧过身,抱住昔伊,闭上眼睛。
赵姬,嫪毐,你们不是要去雍城么?寡人遂了你们的心!你们不是要生下孽子么,寡人暂当不知!只是,待寡人一掌秦国,便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嬴政在睡梦中露出微笑。
那一晚,他梦见了一条巨大的白龙化作一道白光,钻进昔伊的肚子。
“你给寡人出来!”
“不出不出!”
“你是什么东西?若是敢动昔伊一根手指头,寡人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在她肚里,你说我是什么?”
一眨眼,嬴政看见一个长得和妻子有六分像、和自己有四分像的男孩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一棵巨大的、一眼望不到顶的充满香气的大树下。男孩冲他天真一笑,又化作一条白龙,飞身缠上树干,直窜入云端不见了。
没错,在嬴政觉得世界都与他为敌时,他的生命中也即将迎来新的一员。这个新的一员大家猜猜是谁呢?可以把答案写在评论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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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回 印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