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南岸的宫殿鳞次栉比,从章台宫出发,驷车徐徐驶过步高宫、步寿宫。姬昔伊每到一处,便叫停前进的驷车,带着王紫和王琅下来。行走时,三人之间分别都相隔一丈的距离,她们在宫殿四周转悠一圈,边走边记下宫殿布局和路线,再上车。
如此反复,几人不知不觉行至甘泉宫。甘泉宫是新近修建的,姬昔伊知道这里住着赵姬,至于其他太妃,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上苍明显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它要告诉她,这里还住着一位曾经地位不亚于赵姬的女人。她们三人的驷车刚行过甘泉宫,便看见宫门口有一位华服女子与一位少年在门口依依惜别。从姬昔伊的角度,她只能看见那华服女子脸上的皱纹和眼里的不舍。
两人的告别没有持续多久,华服女子很快离开,就在这时,那名少年转过身,眼里的不舍立刻消散殆尽,他喃喃道:“娘,要是你在赵太后之前跟了父王,我又何必沦落至此!不过与赵政差了三岁,待遇,却是天壤之别!”他说完,才发现不远处停驻的驷车,以为是哪位官员的马车,便道:“敢问是哪位将士行至于此,余乃长安君嬴成蟜(jiao三声),敢问可否带余一程?”
赶车的宫女刚想拒绝,王紫便在姬昔伊的眼神示意下答:“对不住,我们这一车都是女眷,不大方便,还请公子在此地再等等罢。”宫女听完,松了口气,刚准备挥鞭,却未料到赢成蟜竟然走到马前,抬手按住了两匹马的脑袋,笑着问:“若是我不肯呢?”
赶车宫女眉头一拢:“成蟜公子,你可知这马车里坐的是谁?不可……不可放肆!”
“坐驷车的女人,不就是哥哥的宠姬么,还能是谁?你当本公子不清楚?还有,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跟老子这么说话?让开!”
嬴政的女人,又能如何?
嬴成蟜穿过四匹马间的空档,径直来到宫女身前,一个巴掌把她扇下马车。宫女倒在地上,吓得连脸都不敢摸,头都不敢捂,哆嗦着要起身,看看芈王后有没有出事,可又害怕嬴成蟜再打她,一时间软在地上,只盯着眼前的石头发愣。
姬昔伊也被嬴成蟜这些动作搞愣了,可是随即,她联系他方才的嘀咕便寻思个大概:这位长安君嬴成蟜,是嬴政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年龄只比嬴政小三岁。细细推算来,那个时候,夏姬夏太后还在,而这时,嬴子楚又才回秦国。夏太后跟嬴子楚不熟,也害怕他上位后自己的权势消失,便找了个站在自己一方的女人送给嬴子楚来拉拢对方,平衡华阳太后的权势。这个用来拉拢的女人,也就是刚才那个看上去苍老的、穿华服的女人。而长安君嬴成蟜,便是她和嬴子楚的儿子。
有了嬴成蟜,华阳太后和夏太后的争斗才真正进行至白热化阶段。夏太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安插的女人离嬴子楚最近,虽然生了个庶出的孩子,可是难保这个孩子不能取代他哥哥成为新一任的秦王啊!昭襄王不就是这样上位的?而且,嬴政又在赵地久久未归,且处境凶险,一不小心死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人死如灯灭,本来嬴子楚就俩儿子,死了一个长子,另一个管他是啥呢,肯定是他继位啊!
大家当时都是这样想的,甚至可能华阳太后都有些犹疑——虽然明面上她站在赵姬的这一边。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赵姬忍辱负重的本事超过所有人的想象:她竟然带着九岁的儿子回来了!回到了秦国!
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赵姬只是看上去稍有憔悴,精气神儿丝毫不减当年,笑容依旧如牡丹般雍容美艳。嬴政衣服虽破旧,可王的威仪岂容他人置喙?小小年纪,便谈吐不凡,气度卓绝。
嬴子楚看见昔日的爱姬和一表人材的大儿子,自然忘了书都念不全的小儿子。理所当然的,嬴政母子的位置,稳了。
或许是天助嬴政,嬴子楚很快便去世了,死前,嬴政都是太子。彼时,嬴政十三岁。虽然没能够真正掌权,可赵姬和嬴政母子,包括幕后推手华阳太后在这个国度已是胜者。至于失败者夏太后,很快便郁郁而终。而她死前,也没能给嬴成蟜母子一个真正的去处。所以他们这一对母子,在秦国的位置,十分尴尬。
人长时间处于尴尬难熬的境地,难免会心理扭曲,甚至会心理变态。驷车的门帘被掀开,灼热的阳光抖入车厢,却又被男子黑黢黢的身影遮住,形成铁块样的冰凉豁口。
姬昔伊眯了眯眼,才看清楚眼前男子的长相:雪肤,浓眉,凤眼,玉鼻,朱唇,皓齿。端的是个美少年。可惜,脾气不好,九分的颜色,便只作一分。加上此人的容貌并没有戳中姬昔伊的心,不是她喜欢的那类男子的长相,所以仅剩的一分也化为乌有。
可惜,姬昔伊对嬴成蟜无感,不代表嬴成蟜对姬昔伊也是如此。
说实在话,嬴成蟜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美丽端庄的少女,浑身饰品很少,却掩不住一身的清幽的气质。他不自觉地半跪于门帘前的木板上,拽着车帘,费力地抱了抱拳:“抱歉,是我唐突了。在下长安君嬴成蟜,敢问姑娘是——”他口中说着唐突,眼神却并不完全收敛。他头低着,眼珠子向上偷偷瞟着姬昔伊的一举一动,脸不由得红了。
王紫和王琅在一边不吱声,但眼神已暴露了她们的愤怒。姬昔伊给她们一个安抚的眼神,幽幽笑道:“你便是大王的弟弟长安君。当真是听闻成千上百次的名字,也不如亲眼见一次本人。”
“是么,姑娘早听说过我?”成蟜公子一脸的少年的不自在和羞涩。
不过,他这份羞涩很快被姬昔伊冰冷的话语抽成齑粉。
“当然,毕竟——本宫可是你的大嫂,千里迢迢从楚国来到秦国,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呢?”姬昔伊笑眯眯道,“大王怕本宫闷,便许本宫在咸阳城四处转转,本宫不想被人打搅,故找了一辆驷车乘坐。没想到小叔这样有雅兴,不但扬手打了我的宫女,还掀了我们车上的车帘——我和车内剩下的两个宫女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小叔当真顽劣啊。您说,我该不该把您的顽劣,如实禀告给大王听呢?”
姬昔伊的笑中带刀李斯体验过了,差点赔上自己的前程,现在轮到嬴成蟜了。
嬴成蟜没想到这个年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嘴巴竟然这么利索……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小姑娘现在不仅成了自己的嫂子,自己得罪了她,还得罪了不轻,如果不赶紧赔罪,别说是他倒霉,他娘也要跟着受罪!
“原来是大嫂!成蟜这厢有礼了!”眨眼间,嬴成蟜便想清楚各种缘由,若是个普通女人,他欺负了,他哥也不能治他死罪,最多惩罚重些罢了。可王后是完全不同的。他嬴成蟜虽然是男子汉,但当起孙子来也是绝不含糊!于是他双膝跪地,结结实实给姬昔伊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磕了个响头:“是微臣糊涂,猪油蒙了心,请王后大人有大量,您威仪万千,不要跟我这样一个粗人计较,今日之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毕竟有关王后您的名誉,也关乎到微臣的前途。”
“此话严重了,本宫跟小叔虽不熟悉,但听着您这样夸本宫,也怪叫本宫害臊的,快快请起。”姬昔伊依旧笑着,她眼看嬴成蟜放下车帘,又听见他跳下马车的声音,只是车帘上还映着他半人高的身影,心中略松口气,“小叔这样说,是想让本宫不要将此事透露给大王。不过啊,此事若是现在不说,大王过两天也会知道。毕竟,这是大王的秦国,也是大王的咸阳宫,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呢?”
装作没听见嬴成蟜握拳的声音,姬昔伊接着道:“若本宫不说,小叔是安稳了,可是本宫却要遭殃了啊。到时,大王给本宫治罪,本宫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小叔便忍心做这样的事么?”
嬴成蟜刚想说他忍心,姬昔伊便笑答:“您是响当当的成蟜公子,品行兼具,肯定不忍心于我一个小女子为难的。这样吧,本宫会原原本本将此事的经过说与大王听,只是,本宫会长话短说,你打完本宫的宫女后对她说的话,本宫就不说了。可好?”
嬴成蟜听完,冷笑一声:“大嫂是不给成蟜活路了啊。”
“本宫并非未给你留活路。”姬昔伊装作没看见车帘外影影绰绰的嬴成蟜拔剑的动作,她按住了王紫的手,继续道:“小叔你之前是私自和太妃相见,并且后来又独自说了一些话,本宫都看见、听见了,但是本宫可以当作没看见、没听见,这便是给小叔您最大的活路。”
半晌,嬴成蟜收回手,突然叹了一声:“王后,你为什么是王后呢?”
对此,姬昔伊没有回答。
驷车徐徐向前,姬昔伊、王紫和王琅三人很久没有说话。直到驷车驶进章台宫内,王琅才轻轻开口:“王后,您的手心……全是汗。”
“我知道。”姬昔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三人的平安换出点儿手汗而已,太值了。”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王紫和王琅对视一眼,也笑了起来。
烛火一簇簇燃起,姬昔伊回到宫内。她的房间的桌案上,已放置了一枚象征秦国王后权利的印玺。
姬昔伊扫了一眼,便对王紫和王琅道:“收起来吧。”
两人依言收起。就在这时,嬴政大踏步进入房间。
“王后,寡人与你说——印玺呢?”嬴政满面笑容地看向桌案,却发现印玺不见了,转过脸望向昔伊,”你叫人收起来了?”
“诺。”
“收起来也好。明日寡人再与你细说印玺之事,时间不早了,让宫人上晚食吧。”
姬昔伊望着嬴政,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伏于地上:“妾身有罪,请大王治妾身的罪。”
嬴政早已从密探口中得知他的王后从李斯手上敲诈了一辆驷车,把渭河南岸的宫殿都转了一圈,李斯跟他提了一嘴,他并不怎么上心。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必定十分孤单,想到处走走,再正常不过——他当年在赵国,也想领略赵国的大好河山,可惜没有这个条件,现在条件好了,他却因为政事繁忙去不成了。现在,他的王后有这个心,焉有不应的道理?更遑论他的王后只是在咸阳城内转转,连要求都称不上。
“若你要跟寡人说你从李斯手里借车一事,就免了,谈不上罪不罪的。只是以后,你想出去转转,直接和寡人说一声便好,犯不着威胁一介官吏,你那嘴,把人家吓得不行,他跟我告状时,腿都打哆嗦。不过也是好笑,寡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斯被吓成个瓜怂。”嬴政忍不住露出笑容,口语都冒出来,“地上凉,你快起来。”
“此是罪责之一,但并非最重要的。今日,妾身行至甘泉宫前,碰到了长安君。”
嬴政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不见,他目光闪烁,突然蹲下身,将姬昔伊扶了起来,等到他看见姬昔伊的脸时,不由得愣了。
姬昔伊清冷的眼睛里,竟有一丝泪光涌现——虽然这丝懦弱而狼狈的泪光被她逼退,继而化为坚定与从容的眼神。
“出了何事?一切有寡人。”
嬴政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喜欢昔伊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摸了摸她有些毛躁的头顶,发现手感意外很好,丝丝滑滑的,就如她的肌肤:“无论出了何事,寡人都答应不治你的罪。现在,我们一道去用晚食。饭后,你再与寡人说。”
说完,不等姬昔伊回答,便握着姬昔伊的手大踏步向前走。
昔伊的手的手感也很好,寡人欢喜,以后可以经常握着。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诗经·击鼓》里的那句诗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父王没能握住母后的手,母后也将手交给了别人。如果……他牢牢握住昔伊的手,昔伊是否也会一直紧握住他的手呢?
嬴政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笑完后,又怔怔出神,他回过神时,姬昔伊正指挥着宫女给他布菜,他突然道:“昔伊,你……”
姬昔伊回头望向嬴政:“大王,何事?”
“没什么。”嬴政弯起政客特有的笑容,“吃菜,今晚有鹿肉,多吃些。”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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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回 成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