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终于到了荇园赐宴的日子。
这半个月,阮青黛日日早起去荇园,又直到太阳落山才回魏国公府。因她刻意回避,期间竟从未与姜屿碰过面。若有什么需要沟通商议的,也皆是由荇园的管事转述。虽麻烦了些,但能相安无事已是不易。
“姑娘,今日春宴,一些世家贵女们也会到场,您可要穿得鲜亮些?”
碧萝走过来,抱着两件裙裳,一件是紫棠色宽袖袍裙,另一件则是桃粉色的彩锦曳地裙,缀着各种丝带宝石,极其华贵。
兰苕摸了摸那桃粉色的裙裳,“这衣裳若配个桃花妆,姑娘今日定是能艳压群芳!”
阮青黛最怕出风头,连忙伸手取了紫棠色的袍裙,“还是低调些为好。”
“这件端庄雅致,也不错。只是略显老气了些……”
见阮青黛心意已定,碧萝只能收起桃粉色的那一件,又将它压回了箱底。
阮青黛换上裙裳,对着衣镜整理着袍袖。今日她从头到脚只戴了三件配饰,蓝田玉簪,滴珠耳坠还有一柄纨素团扇,个个价值不菲,素雅却不失矜贵。
兰苕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将一方雕花木盒捧了出来。
“姑娘,你既不愿在衣着上显得招摇,那便将皇后娘娘赐给你的熏球戴上吧。”
盒盖被掀开,露出一枚镂空鎏金的银熏球。这熏球内放着盛香的小盂,又设有机关,放上燃烧的香料后,行走间如何转动都不会倾洒。
这熏球制作精巧,造价极高,整个南靖只有两枚,都在皇后宫里。其中一枚,便被赐给了阮青黛。
阮青黛虽不喜招摇,但这毕竟是皇后所赐,她便总是佩在身上。
“这熏球里头的机关之前有些磨损,所以送回宫中修理。昨日宫里的女史还了回来,说已经修理好了,姑娘今日正好能戴着去春宴。”
阮青黛望向那银熏球,犹豫了片刻,还是展开双臂,任由兰苕将那熏球的银链挂在了腰间。
一架马车已经候在魏国公府门外。
崔氏携着一双儿女走到府门口。阮青棠今日妆扮得格外用心,华服高髻,手里也执着一方如意纨扇,从头到脚都是在珍珑阁定制的首饰,一看便是要在春宴上独占鳌头的架势。
另一边,阮子珩漫不经心地拧着马鞭。他原本是没资格去荇园春宴的,也懒得去,可父亲硬是央求太子将他塞了进去。
“你今日只需好好跟着太子,见见世面,莫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是,母亲。”
阮子珩不耐地应了一声。
说话间,阮青黛也带着兰苕出现在门口。
阮青棠看了一眼她并不华贵的衣着,只觉得自己赢了,顿时高兴起来。
崔氏注意到了阮青黛腰间挂着的熏球,露出无可挑剔的慈爱笑容,语重心长道,“青黛,出门在外要照顾好弟妹。”
阮青黛笑着福身,“自然。”
马车朝城西行去,崔氏仍站在魏国公府门外定定地望着,脸上的笑容彻底沉了下去。
荇园依山傍水而建,背靠蓬莱山,面朝悬镜湖。光是悬镜湖便占了荇园的四分之三,所以今日的春宴也与寻常不同,席面全都设在了湖面的画舫之上。
两艘画栋雕梁、满覆流苏璎珞的游舫隔着数百米的长廊,停在悬镜湖畔,船尾皆挂着绣了独足金鳞鸟的旗帜,在风中簌簌作响。
这两艘游舫,一个是供太子和进士学子们所乘,一个则是供贵女们所乘。
其实早些年,荇园春宴只有新科进士才能参加。直到女帝即位后,见这春宴难得能聚齐上京城的青年才俊,便又允准待字闺中的贵女们也能入荇园一观,颇有些榜下招婿的意头。
入园后,阮青黛和阮青棠便与阮子珩分道扬镳,去了贵女们乘船的西堤。
杨柳依依,正当韶华的贵女们穿着轻盈单薄的春衫,簪着各色珠钗,三三两两地站在桃柳下,比满园的花朵都要明媚耀眼。
阮青黛正要过去打招呼,却被阮青棠抢先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阮青棠轻咳了两声,有一两个贵女看了过来,表情一愣,随即立刻呼朋引伴,笑容满面地蜂拥过来。
阮青棠的虚荣心还从未被这般满足过,一时抬了抬下巴,表情愈发倨傲自得。可下一刻,那些贵女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从她身边越过。
“阮大姑娘安好。”
“阮姐姐,你怎么才来?”
阮青棠笑容一僵,转头便见阮青黛被一众贵女簇拥着,无论是相熟的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都亲昵地与她寒暄。
“阮姐姐,你今日穿得好生雅致。”
“是啊,这紫棠色格外衬你。”
“尤其是腰上这个熏球,太精致了!这就是皇后娘娘赐给你,整个南靖唯有两枚的熏球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嘘声。众人都纷纷望向垂落在阮青黛裙裾上的熏球,既新奇又艳羡。
阮青棠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难看,攥紧了手。她为这次春宴准备了数日,提前两个时辰起来妆扮,结果最后竟输给了一枚熏球?!
“二姑娘稍安勿躁……”
今日跟着阮青棠的是崔氏身边的一等婢女,见她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低声劝了一句。
阮青棠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愤懑中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本宫可是来晚了?”
一清亮娇媚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众人转头,便见长公主姜清璃穿着一身茜红色绡纱长曳地裙,风情万种地斜靠在坐辇上,正翘着自己染了胭脂色的指甲在日光下打量。
目光从指甲上移开,刚刚好落在阮青黛身上,姜清璃眯了眯眸子,面露嫌弃。
“阮青黛,你怎么又穿得跟个道姑似的?”
“……”
阮青黛眼皮跳了一下。
方才还围在她身边恭维的贵女们也都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姜清璃与她们年岁相仿,却是皇帝的幺妹、南靖的长公主,比她们都高了一个辈分。且仗着皇帝宠爱,她自小便是个离经叛道的混世魔王。一年前与驸马和离后,更加变本加厉,时常出入勾栏瓦舍不说,公主府里也养了不少面首。
“她怎么来了?”
有人皱眉,小声问道。
“本宫如何不能来?”
姜清璃提着裙摆,施施然下了坐辇,“今日荇园这般热闹,本宫也来物色物色幕僚。”
说是幕僚,实际是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于是不少人露出鄙夷之色。
姜清璃根本不在意。世家贵女们大多都是这幅虚伪矫情的模样,令她厌烦。可其中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面前这位堪称虚伪典范的阮大姑娘。
“储妃娘娘,这没有不合规矩吧?”
姜清璃挑眉,望向阮青黛。
阮青黛听见储妃二字便毛骨悚然,只能强颜欢笑,福身行礼,“臣女人微言轻,怎敢对殿下不敬,也请殿下莫要再取笑臣女了……”
“行了行了,天天端着这幅架子你累不累?”
姜清璃一听到这些话就头疼,转身便往画舫上走,又转头招呼其他贵女。
“那些公子哥们也到了,走吧,上船看看。你们今日来荇园,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装什么。”
“……”
贵女们朝长廊那头的画舫看了一眼,见一众学子进士已经都在宫人的指引下登上画舫,便也纷纷跟着姜清璃一起登船。
贵女们站在船头,视线在另一艘画舫上搜寻着。
那艘画舫上皆是一只脚已经迈入朝堂的文人贤士。新科进士里,半数都已过了议亲的年纪。而统一穿着藏青色褴衫的太学上舍生,却基本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贵女们一边张望,一边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最后不约而同被船尾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穿着毫无坠饰的藏青色褴衫,身形犹如修竹般颀长挺拔,迎风而立,透着一股淡泊清贵的气度。
只一眼,阮青黛便认出他就是当初被自己从水里捞起来的晏闻昭。
“那是何人?”
姜清璃也盯上了晏闻昭,饶有兴致地问道。而其他目不转睛的贵女们也暗自竖起了耳朵。
长公主府的婢女早就做了准备,随手摊开画册,比对着上面的画像。
“回公主,他是太学的上舍生,名唤晏闻昭。平民学子,出身寒微……”
平民学子,出身寒微。
仅这八个字,就掐灭了一众贵女蠢蠢欲动的芳心。
倒是姜清璃,听了这身世,眼睛顿时更亮了,直呼妙哉,转头睨了那些贵女一眼。
“你们懂什么,越是身份低微越好拿捏。那些世家公子,空有其表不说,还自以为是傲慢得很,动不动就能甩脸子给你们气受。哪比得上破落户出来的,你只要稍微许一点好处,他便能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阮青黛对姜清璃这番话自然是不赞同的,虽什么都没说,但眉眼间到底露出些马脚,叫姜清璃看出了端倪。
“你有话要说?”
阮青黛自是不愿开口,奈何姜清璃不依不饶地纠缠,非要撬开她的嘴,听听她有何高见。
无奈之下,阮青黛只好委婉道,“臣女只是觉得,那位公子似是有风骨的,与殿下口中投机钻营的那些人不同,若殿下以利诱之,怕,怕是会……碰壁……”
对上姜清璃犀利的目光,阮青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两个字几乎轻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眼见着姜清璃又要发飙,身后突然传来一人的唤声。
“那是太子殿下么?太子殿下到了!”
闻言,众人纷纷朝对面望去。果然看见太子仪仗驾到,画舫上的进士学子们连忙聚到一起,叩拜行礼。
一身玄纹蟒袍、立在画舫船头的姜屿瞬间变成了贵女们的视线焦点。
“诸位是南靖未来的肱骨之臣,都起来吧。”
姜屿笑着抬了抬手,神态虽带着些皇室子弟的骄矜傲慢,但总体还算亲和谦逊,不像在阮青黛面前那般喜怒不定、疾言厉色。
他本就生得丰神俊朗,一双修狭的眼笑起来更是极好看,令女子们都看得有些痴了,半天转不开眼。尤其是角落里的阮青棠,望向姜屿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爱慕。
想着,阮青棠阴恻恻地看了阮青黛一眼,却见她视线飘忽,不知在看什么。
与此同时,画舫上的人纷纷起身。
人群后,晏闻昭缓缓站起身,掸去袖上的灰尘,眼帘半垂,听着那些人对姜屿的应承附和之声,暗自发笑。
哪有什么太子殿下?
不过是一只将旁人人生据为己有二十年的狸猫而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狸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