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身体居然还遵循着它的生物钟。
千禧年夏天的早晨,天刚刚亮就闷热了起来。何弦从铺着凉席的硬板床上醒来,脂肪太少,硌得关节生疼。衣柜里洗干净的校服,是好闻的洗衣服味。
没有被迫出柜的年少时光,本来就应该是单纯快乐的。
“崽,快点洗漱吃早餐。”姜巧是个不太称职的家庭主妇,但是何弦从来没有怪过她,只会同情她没有见过太多好东西,所以很多时候对她来说,食物煮熟就行,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清瘦的原因之一。
何毅然酒醒了,他们坐在餐桌前,看上去是父子,何弦坐出了兄弟的气场。
“你,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嚣张?”他问得小心翼翼,拿捏不准儿子的变化,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东西上身了?
这个问题可不太好回答,比被附身还离谱。
“爸,我也不是嚣张,我只想我们家变得正常点。”
“什么叫正常?”
“就,我俩父慈子孝,你俩举案齐眉。”当然,他是听不太懂的,但是听上去大概能明白。只不过,那个年代的父亲,对于这样的表达,是羞于说出口的。
“行了,快吃,吃完快走。”
白粥,咸菜,馒头,虽然简单,可这个年代的食材还是相对健康安全的,保留有粮食的原汁原味,能再次品尝到这么纯粹的碳水,也算是不虚此行。
一路上都是匆忙上学上班的人,早餐店忙得不可开交。
“阿弦!”小学同学余霄霄从后面跑上来,攀住他的肩,因为都是厂子弟,住得进,他们从小的关系就不错,何弦经常去他家看漫画,他妈妈是厂里的会计,爸爸早些年已经下海经商,所以算是那时比较富裕的家庭,早早开上了汽车。
“不要再压着我了,长不高都怪你!”
“可怪不着我,怪你自己太早熟。”霄霄也是当时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本来他俩是关系最好的,从幼儿园就在一起了,结果半路杀出个李辰夕,让自己显得多余,再不懂,也懂了。他答应帮阿弦保守秘密,就不会讲出去。
“一大早找打!”
一路打打闹闹到了学校,分别在教学楼前。霄霄是另一栋重点班的学生。当时的小学同学,被分得七零八落,5班只有他一个独苗。
“作业,收作业!”组长吴婷月每天早上最积极,“何弦,作业。”
“没写。”
吴婷月倒吸一口气,不敢相信这个乖宝宝居然不写作业。
“快点,别浪费我时间,我等下还要去催那几个硬骨头。”
“哎,就是没写,你和课代表说吧,每科都没写。我会去找老师说的。”
这还得了?组长马上和各课代表反馈,课代表迅速过来落实情况,毕竟没见过这么有种的学生。
“行了行了别问了,你们和你们的领导说,我放学了会去找他们说明情况的。”学生有时就是会有点烦人,手握一点点权力就要发挥到极致。
而张聪,英语课代表,何弦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张Sir.,和你的Miss.黄说,昨晚我太想你了,想得完全忘记了写作业。”
旁边几个同学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这件事还可以供他们消遣很久。
“你少胡说八道,死变态。”
“我变态还不是因为哥哥你太有魅力了!”
张聪气哄哄地走出了教室,看来是去找班主任黄老师了,他是老班最衷心的爪牙,倒不是他学习成绩多好,只不过最爱通报各种消息。
就在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身影经过他们教室。
之前,李辰夕是不会走这边的,今天怎么突然改变路线了?
他目光大大方方地追随着他,李辰夕也正好转过头,四目相对。
上课铃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何弦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个刻意的对视,他想了25年。年少的李辰夕站在朝阳里看着他,是他从前根本不敢想的。
“他怎么了?”中年男人被这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撩得整个早读都心不在焉,方倩几次提醒他该翻页了。
虽然说他确实从中年的年纪过来的,但其实这么多年,也只经历了苦难,为了生存耗尽了精力,增长的只有年龄,完全没有一个三十八岁男人该有的成熟稳重。
幸好初中的课程非常紧张,又是临近期末,为了跟上老师的节奏,他拼命集中精力,之后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李辰夕的事,只是在广播体操时,排队和解散的间隙里偷偷找寻他的身影。还是挺好找的,上了初中,李辰夕开始猛长身高,这个时候他已经在队伍里能露出半个头了,站最后一排,转体运动就能瞄到他。
世间一切都变了,心里的小鹿还是那头,看到喜欢的人,就到处乱撞。
中午放学的时候,他去办公室找老师想聊聊,一个人没有。
“老师都去市里开会了,刚走。”
声音从身后传来,但他不敢转过身,瞬间脸红到耳朵。
“走吧。”
李辰夕拍了拍他,把他的魂拉了回来。
“哦,好。”何弦不知道这个“走吧”的意思,是让他走,还是让他和他一起走。他假装翻书包找东西,等李辰夕走远点自己再离开。但是李辰夕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翻,气氛过于尴尬。
“你先走吧,我找找东西。”他说话的声音甚至都有些颤抖。
“别找了,走吧,我送你。”李辰夕靠着走廊的栏杆上等着他,中午的阳光太刺眼,他背光的剪影都让何弦神魂颠倒。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控制脚步跟上的,这太梦幻了,比他重生更令他难以置信。
“你干嘛不写作业?”
“你怎么知道?”
“早上在办公室听见张聪告状。”
这也太丢脸了,所有糗事最不想被李辰夕知道,偏偏被他撞见。
“我说,我中奖了你信吗?”
李辰夕停了一下,等他走上了,转头看他笑了一下:
“中奖了就不用写作业了?”
“也……不是,就是有点激动,有点懵。”
“中了多少?500能还给我了吗?”
“那倒也没有,不是钱。”何弦差点忘了还欠他钱的事,这让他更想找个地缝钻了。
“没事,不急。”
头顶的烈日晒得他热汗直流。他根本还不懂为什么会和李辰夕走在一起,就失了两次脸面了
“你今天怎么想着陪我走?”他们的家在不同方向,被送回家是个奇怪事。
“没什么,碰到了就走走。我家没人,你家方向那边有吃的。”
这是什么设定啊,何弦感觉自己快晕了。能回来已经是感觉耗尽了上辈子的功德了,居然刚回来,就得到了男神的陪伴。
这十分钟的路,虽然焦灼,也转瞬结束。
“你回去吧,我吃个午饭也回家休息了。”李辰夕在一个小餐馆门前和他告别,还在状况外的何弦听话地乖乖往宿舍区走去,像个被控制的木偶。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穿到了一个平行时空,这个世界的李辰夕,还和他是好朋友。如果真是这样,他该怎么办?他不适应,会开心到得意忘形。
这种恍惚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各科老师放了学,坐在办公室里围着他开会。
“何弦,听说你有事要和我们说?”
他是有事,但是这一二三四个老师一起上,心理素质再过硬,这个时候也难免有点软。
“各位老师,是这样,”不过,他编起故事的能力,也没有让他白白多活过那么多年,“这两天我突然感到头晕,忘事。可能是准备临近期末了,压力太大,加上你们也听我妈说过,在家我爸有时会打我,之前打了我脑袋,现在还嗡嗡的。”
“那你不去医院看看?”班主任黄老师有些着急了起来。
“我去厂医院问过医生了,说也没有太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行。”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打到头的事可大可小,有人是过几天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的。”
“真没事,我就是有点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写作业就开始头疼。”
“不行,我等下做个家访,去和你妈妈说。”黄老师坐不住了,何弦平时虽然不是最拔尖的学生,但也是各老师眼中的乖乖崽,听到他的遭遇,自然暂时也不追究作业的事。
“可别,黄老师,您别去,要是被我爸知道了,等你走后,会打我打得更厉害。他也不会带我去医院的。”楚楚可怜他最会装,是他的生存之道。
“那我带你去。”
“不用,真不用。你们就让我这段时间先慢慢恢复。你们知道我的,我不会说慌的,我什么时候会逃避作业。”
几位老师沟通了一下,也担心找了家长后,何弦之后在家的处境会更艰难。这么个乖孩子,也是可怜。
“那,你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和我们说。学习有困难,找老师找同学都行。别自己瞎琢磨。”
“知道了,谢谢老师。我争取在期末考试的时候恢复正常。”
“好,你看着来,有问题一定要说!”
“好的,那我先走了。”
他赶紧跑出办公室,对老师的恐惧是许多人终生的伴随的,他也不例外,即使今天他知道都是同龄人,但人数上压制了他,还是令他不敢太放肆。
从前他就最喜欢夏天学校的傍晚,余晖也对少年依依不舍。操场上满是运动的同学,尤其是校队的训练。
李辰夕就是校田径队的,每周会有个两三天放学在田径场练跳高,那是学校的一道风景,这个项目学生都是身材高挑,姿势优美,所以每次训练,都能引来不少围观。而何弦为了避嫌,一次不敢去看,只是走出学校时远远偷看一眼。
不过这次,他决定凑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