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何弦来说,最难的,是回家。
他住在冶炼厂大院里,周围邻居都是厂职工。本来他是双职工家庭,后来,他四年级的时候,厂里改革,母亲姜巧下岗了,一家人的重担落到父亲何毅然身上。而这,就不仅一个人养家的问题了。因为压力,父亲的大男人主义日渐凸显,
“要不是老子养着你们……”
“天天就知道要钱!”
诸如此类的话经常出现,让这个家变得令人喘不上气。母亲从原来的女职工变成现在的下岗妇女,心理落差极大,加上丈夫的颐指气使,让她也开始变得暴躁,然后从被骂,到对骂,激烈的时候,是打架,再激烈一点,就是打他,不用什么理由。家里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温暖,甚至,都算不上正常。何毅然下班后,经常和工友一起去喝酒打牌,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后,心情不好,看见谁在家就骂谁,姜巧后来受不了这样,就经常出去打麻将,眼不见为净,何爸回来,见不到她,就会拿儿子出气,起初何弦会把房间门反锁,之后门都被何毅然砸坏了,锁被卸掉,除非不回家,否则他无处可躲。但是只是小学生的他,没有哪里可以去,爷爷奶奶去世早,他都没什么印象。外婆生活在乡下,需要坐火车,然后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就算他去了,也还是要回来的。而唯一能让他感觉能被保护的,就是在姑姑家,所以有的时候,他实在太害怕了,就会坐公交车去姑姑家躲一阵。后来,姑姑生了小孩,实在没太多精力了,他就也没再去。
被打骂是概率问题,不是每天。但每天都需要的,是吃饭。他回家是否有饭吃,已经成了开盲盒一样,没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连食材都没有。当时,小小的他已经学会了做些简单的饭菜,但是如果没有食材,他就只能先饿着肚子做作业,如果妈妈打麻将赢了钱,心情好就会给他带宵夜,若是输着回来,不仅得饿着睡,睡前恐怕还免不了一顿谩骂。幸好早上和中午,父亲都是要在家吃的,他就尽可能吃得饱一些,不影响白天的上课状态。
而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和谁说过。只是有时李辰夕能看得出来,因为打得严重时,手上和脸上都会有伤。
“他们又打你了?”
“嗯。”何弦小声回答,他不想有其他人知道。
李辰夕叹了口气,他也只是个五年级的小孩,即使他知道,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这些是我存的压岁钱和零花钱,你拿着,万一有用得上的地方。”他把五百块钱塞进何弦书包里,也没问他需不需要,“就当我借给你,不着急还。”
那年的五百块,对于学生来说是笔巨款了。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真的很需要,有的夜里,他饿得睡不着,难受得在床上偷偷哭,第二天眼睛肿得被李辰夕一眼看出,然后逼问,他看着李辰夕愤怒又无能为力的样子,觉得是自己让他为难了。
“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的。以后还你。”
“嗯,不急。”说着,他把何弦拉到他书包方旁边,打开包给他看,“我包里有吃的,还有创可贴、红花油,你要是饿了,伤了,就过来找我,听到没?”
“听到了!”他笑眯眯地回答,那时候就觉得,有李辰夕真的太好了!
而现在,他又要去面对那个噩梦般的家了。自从他高中毕业后,去了外地打工,就没有回来过,唯一一次再见到他们,是在乡下外婆的葬礼上。
“你成年了,考得上考不上,都是你自己的事,这个家不会再供你一分钱,以后我们也不用你养老送终,养出你这么个变态,命都短几年。你出去自食其力,我们死了也不用你回来收尸……”
这是十九岁的他,离开家时父亲最后对他说的话。
放学后,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和以前一样想着假装偶遇李辰夕的事,而是低着头想象一万种可能,脚步沉重。
学校离家不远,步行十分钟。人行道边的门面,逐渐唤醒他的记忆:理发店的三姐、快餐店的王叔、房屋中介小马哥……大家都喜欢和他打招呼,懂事有礼貌又漂亮的小孩,走到哪都是受欢迎的。
门卫室外总是很热闹,大爷门围着棋盘,几个妇女坐在长凳上家长理短,过去,这个门是他每天的鬼门关,感觉总会有许多异样的眼光射向他。
“阿弦回来啦?今天怎么耷拉着脸?考试没考好?”张为民大叔是最热情的一个,看到哪家小孩回来都要逗一下。
何弦突然想到什么,然后热情回应:“啊,张叔,我想事情呢!考试可好了!”
“我慌个屁啊?那事没有发生,我还不是变态啊!”过去的恐惧还笼罩的着刚才的他,现在才想起,他就是为了那个节点回来的。
他抬头挺胸,管他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现在就是家里能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一个酒鬼,一个赌鬼,谁也说不了他,也治不了他,从心理上来说,他的年龄比他爸妈还大2岁。
“有意思!”他家住三楼,三步并两步跑着上去,果然家里没人。他从书包里翻出了一会才找到钥匙,一个钥匙扣上,一把大门的,一把房间的,还有一个九八年法国世界杯的吉祥物福蒂克斯,已经旧得泛黄了。
进到家里,他没有急着去厨房看有没有饭菜,而是直奔自己房间,看看自己的“遗物”。这是一个朝北的房间,窗外的大树已经高过他的窗口,让房间的光线更暗了,到了冬天,这个卧室就会又阴冷又潮湿。但也比之后他去打工住的每一间都要好。
从卧室里的陈设可以看出,一开始他还是双职工的孩子时,整个家庭欣欣向荣,充满希望,所以他的单人床、衣柜、书柜,都是一应俱全。他顺手整理了书桌,翻了翻抽屉里藏得很隐蔽的日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想念李辰夕的心情。当时觉得深情,现在看来却有点矫情。
三十八岁的自己回来嫌弃十三岁的自己。
“算了,吃饭要紧。”正在长身体的年龄,饥饿感特别强烈。当年因为常常挨饿,导致身材一直都是瘦瘦小小的。而现在要给自己做饭,居然有一种给死去的自己上供的感觉。
鸡蛋、黄瓜、青椒、菜心,从厨房置物架翻出这几样,足够了。
他出去打工的第二年,在夜市大排档当过小工,洗菜、切配都做过,炒几个小菜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让我何大厨使家里的冷锅冷灶热起来!”在他大显身手时,家门被打开了。母亲姜巧提着一袋熟食回来,看来今天是赢了。
“哟,你什么时候会煮菜了?还挺香。”她把熟食从袋子里拿出来,盛在碟子里,走到儿子身边看他在做什么。
“就,刚才回来电视上教的,就想试一下。”何弦转头看了一下三十五岁的姜巧,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后来三十八岁时,身边同龄的姑娘,看起来都比现在的姜巧要年轻。母亲文化程度不高,追求也不高,她自己就认定了一辈子就是个家庭妇女,下岗后,如果老公不养,自己就只能上街捡垃圾。认知是很难改变的。后来儿子又被发现是同性恋,闹得人尽皆知,她感觉走到哪都被人戳脊梁骨,她不疯就已经算是坚强了吧。
“我上辈子过得不好,大概就是因为太能共情了。”何弦摇摇头,把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拉扯出来。
“你吃了没?我的饭只煮了一个人的,要是没吃就给你再煮碗面。”
“吃过了!”姜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想看出什么端倪。这种被关心被照顾的感觉,嫁人后她几乎没有过,何毅然根本就没进过厨房,“阿崽,你是不是在学校犯什么事了?”
“我能犯什么事?我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宝宝。”
“那你就是碰到了什么好事。”
“算是吧,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真好!”他笑着对姜巧说,如果重来一次的机会,是他的重生,或许,他也能让这个家重生。
“好什么好,等下你爸喝醉回来又打骂你。”
“不会的,以后都不会了。如果他打你骂你,我保护你。”
“你保护好自己吧,小鸡仔子。”姜巧显然被儿子的话震惊到了,默默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喜悦。
做完菜饭已是满头大汗,他端到茶几,让姜巧尝尝他的手艺,和她一起看电视。
“这是你看电视现学的?比路边那个王叔做得都好吃!”
“你的亲妈滤镜有点厚。”
“什么镜?”
“啊,没有。我也是之前看王叔这样炒的,有样学样。”
这不仅是姜巧,他自己也没想过,有一天能和妈妈这么祥和地相处。
曾经的母爱,停止在了他小学五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