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人快死的时候,会出现走马灯吗?”
何弦的身体在冰冷的河中缓缓坠落,河水将他与世界隔绝开,也将他完全包裹,拖入深渊。星辰一点点消失,他也不再听到任何声音。
不仅没有他想要的走马灯,也没有他以为的溺水的痛苦,即使他不会游泳,在此刻也没有本能的挣扎。
“行吧,”他心里冷笑一声,“见不到他,希望下辈子,也不要再遇到这样一个人了。”
无尽的绝望,像这河水一样,灌进他遍体鳞伤的躯壳,闭上眼睛,希望这个过程能快点结束。只要失去知觉,去地狱也好,不得超生也罢,主要不再是这个自己,怎样都行。
可这一刻,却让他感到无比漫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条小鱼游了过来,在他脸上轻轻叮了一下,又轻快地游走了。他想看看,但睁开眼,却是一片黑暗。转过头向小鱼游走的方向,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个光点,随即迅速向他靠近、变大,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这个白色的光已将他包围,周身刺骨的河水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光,温暖、柔和。他不再漂浮,而是双脚轻轻落地。
这里一片虚无,除了他自己,目光所及只有白色没有深浅明暗,没有任何空间感,软绵绵,又让他感到踏实。
“天堂?地狱?”他心里嘀咕着,眼睛看向四周,也迈开了脚步,想到处看看其中的玄机,但不管他走多远,都看不到有边界的痕迹。
何弦叹了口气,便盘腿坐下,本来就没有任何求生欲,这时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会再然他害怕。
如果这是作为惩罚他不珍视生命而将他囚禁的牢笼,那应该也是他这一生中最能让他感到心安的地方:没有他人,没有欺凌,没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没有下一个未知的明天……
但当他正准备接受现在正发生的一切时,一个声音出现了,环绕着他,但他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具体位置,这让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你有何遗憾?”
如果是之前,有人问他这种问题,他可能直接冲上去就干了,对他来说,所有看似关心的询问,都是将来为取笑他的打探。但在这里,他谁也干不了,不仅因为看不到目标,也是因为这个声音,并不会让他感到厌烦,相反的,他能感觉到其中陌生的善意。
“我没有遗憾。”他只是想快点了结,毕竟选择轻生,也是需要下很大决心的,他不知道下一分钟,是否会后悔。
“生而为人,其中一个体验便是遗憾,你要直视它。”
“那又怎么样?”何弦从刚开始的接受一切,到现在有些不耐烦了,他最不能直面的,就是此生中一步一步的错误选择,“你要审判便审批,判完随你处置便是。”何苦死到临头,又要他再揭开伤疤一次。
片刻宁静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何弦,1986年生人,高中毕业后,离开故乡开始自食其力。儿时遭受家暴,读书时遭受霸凌,成年后染上艾滋,最后选择主动结束生命……”
“你闭嘴!”他恼羞成怒,大声呵斥,“你谁啊?阎王?判官?我该去哪层去哪层,被羞辱是哪一层?”
关于生死,他一直到处拼凑民间传说,希望那一刻别太难堪。但是是真是假,也只有真的死了,才会知道。现在他知道了,没有牛头马面,没有黑白无常,也没有他最想要的孟婆汤,有的只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空间和不知是何人的挑衅,让他站在这里像个傻子。
“人生,不过是你意识的体验,不满意,再体验一次!”
听完这句,何弦突然眼睛一亮,抬起头,来了兴致,“爽剧?”他自然是不相信的,彩票从来没中过,人生又怎会如此戏剧性。
“可以这么理解。回到你认为人生开始出现遗憾的时间节点,重新开始。”
“行,就回到刚才,我应该直接一头撞死,而不是在这里听你说这些废话。”作为一个普通的碳基生物,他认为这不过是呛水昏迷后的幻觉。太可笑了,别人应该是这一世的美好画面一一出现的走马灯,他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自己的走马灯里再看他一眼,也算是有始有终了。“呵,”他无奈地笑笑,“求你了,让我死了吧。”这种无力感,像极了他之前被欺辱时的徒劳反抗。
“意识是不会死的。”这个声音,是个温柔的女声,从始至终都没有情绪,只是在平铺直叙地自说自话,“告诉我,你最想回到的时间点。”
何弦坐着,沉默了许久。他放弃了挣扎后,突然想起来,过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时间倒流。
“回去有什么用?有些事,即使再来一百次,不都是同样的选择?”
“何弦,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他能活得如鱼得水,轻松自在吗?因为他们是在体验第二次,甚至更多,他们带着一次次的记忆,去完善每一段人生,你们重叠在同一个时空里,有的人了无心愿,有的人暴露了这个秘密,才会最终意识消散,完全结束。”
他脑袋飞速旋转,茅塞顿开,“那要是这样,就说得通了。”他心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有的可能是无限重开!”
“姐姐,刚才多有得罪!让我回去吧!”他求神拜佛二十余年,这是他最接近成真的一次,突然就兴奋了起来。
“回到什么时候?”姐姐的声音依旧平静。
“回到我的初中一年级,6月13日,下午3:00.”
那个时间,是他就算死了,化成灰,都会记得的日子。
姐姐再也没有出声。还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整个空间突然变得漆黑,再次有光时,他已经站在了学校的操场上,这一节课是体育课,老师有事,自由活动。
“何弦,说嘛,你是不是喜欢李辰夕?”
夏天的阳光刺得他有点恍惚,刚刚发生的事还没能反应过来,那种在水里飘荡的感觉都未完全消失,现在身边少年们的汗水气味就已经刺激了他的嗅觉。
看着眼前的张聪,他先是一愣,然后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一笑,让张聪在六月天里感觉背脊发凉。
“怎,怎么了?是不是嘛?大家都这么是说!”
何弦靠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他很想把这么多年因他而起的遭遇化成一记拳头捶过去,但,这不合理。一向小绵羊一样的乖宝宝,不可能打人。姐姐说了,不能暴露那个秘密。
他向前一步,贴到张聪的耳边,说:“我不喜欢李辰夕,我怎么会喜欢他。我喜欢的人可是你啊!”
张聪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回到感到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何弦。
“你开什么玩笑!”
“聪哥,我哪里开玩笑了?你对我这么好,这么关心,我当然是喜欢你的。”何弦都快笑出声了,复仇才刚开始,快感就已经令他神魂颠倒,“去宣扬吧,去告诉所有人,我是同性恋,我喜欢你!”
张聪从未见过这样的何弦,吓得差点坐到地上。何弦收回身子,满意地走了。他开始知道这场游戏该怎么玩了。
当年,就是你张聪假装和我贴近,一切殷勤的关心,不过只是想证实别人说的他喜欢隔壁班的李辰夕是不是事实。如果是,他就是第一个知道在那个年代不仅早恋、还是同性恋的劲爆消息知情人!当年未经世事的何弦,单纯得可爱,别人一点点的关心,他就付出全部真情实感。
是的,所有人都猜对了,只差他亲口承认。
在千禧年的时候,小城市的网络还并不普及,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说过同性恋。要是有人被发现是“变态”,那么对他来说,是毁天灭地的。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何弦的世界被毁灭了。
即使是三十八的他后来再回头看,也难以置信十几岁的小孩可以如此恶毒。
消息散播得很快,从原来的只是起哄,到后来传得有模有样。
“何弦是个变态。”
“5班那个娘娘腔……”
“谁去扯下他的裤子看看到底他长没长那个……”
“你们还敢让他去男厕所?”
连着几天承受这铺天盖地的嘲讽,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师已经把他家长请来了学校。他们之间聊了什么,何弦不得而知,只是后来的三天里,他都没去学校,因为回到家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左眼肿得睁不开。要不是邻居及时叫来了社区民警,他的人生估计在那天就能重开了。
而现在,他虽然早已忘记了那天身上的疼痛,但是从那时开始的悲剧,一直持续蔓延了二十多年,像一个魔咒永远无法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