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青娆提着一盏红灯笼,步子趔趄地进了九如院。
守院门的婆子见她脸色苍白,忙扶了一把:“哎哟,庄管事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看?”
青娆只盯着屋里微弱的光亮,问:“姑娘还没有歇下?”
“从夫人那里回来就哭了一场,吓得房里的几个姑娘晚饭都没敢用几口。说起来,方才她还问起管事您呢。”
青娆没有说话,径直往屋里去。
房里起了一对烛,红湘背对着门口,正拿了热鸡蛋给四姑娘敷眼睑:“姑娘下晌哭得这样厉害,明日眼睛若肿了,见客失了礼可怎么好?”
“若是失礼,不如不见。”四姑娘的声线有些紧绷,对来客似乎有着敌意。
听这话,显然是知晓了明日客人的身份。
青娆灭了灯笼放在架子上,发出了声响,主仆二人才注意到她的到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青娆就熟稔地接过红湘手里的鸡蛋,道:“我来吧。”
红湘愣了愣,反应过来她有话和姑娘说,又看了一眼姑娘,这才福身退下去,关上了门。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冰冷的指尖触着四姑娘的脸颊,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接着嗔怪地趿着鞋下了榻,拿起自己的斗篷给她穿上,“先暖暖身子。”
万字流云的妆花斗篷,何其精致名贵,她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披在自己这个丫鬟的身上,好似她们真像亲姐妹似的。
青娆自幼在四姑娘身边服侍,受的赏赐、得的恩遇都是同期的小丫鬟里最重的,所以纵然她对婚事有自己的算计,却也从不会让外人妨碍四姑娘的利益。
论起主仆情意,她觉得自己算得上忠心耿耿。正因如此,此刻她手心攥紧了斗篷的边角,声音缓慢而平稳:“姑娘,今日夫人喊了我去,叫我去国公府做大姑爷的通房。”
平铺直叙,不带任何隐瞒。
大夫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没有回答,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她之所以要被送去国公府,不仅是为了分方姨娘的宠,也不仅是为了给小公子的生命多一层保障,更重要的是,她要为将来的国公继室夫人固宠。因为,那个继室夫人,会是四姑娘。
只有四姑娘,会让大夫人心甘情愿地百般算计她一个下人,而不嫌丢脸。也只有她庄青娆,有资格成为四姑娘提前埋在国公府里的眼线和心腹,忠心不二地为她的利益筹谋。
可她只好奇一个问题,她要被送入国公府的事情,究竟是大夫人爱女心切一心孤行,还是四姑娘为了自己的利益默许、甚至推动大夫人如此?
若是寻常的丫鬟,或许会为有这样的机会飞上枝头而欢欣鼓舞,可四姑娘一向知道她的志向,她一向知道,她不想为奴为妾,只想要一个自由身。
青娆说罢,抬眸望着侧身坐在榻上的四姑娘,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但四姑娘只是错愕地看着她,紧接着面色变得十分难看,推开她的手穿上外衣,便要趿着鞋往外跑。
这样冲动的举动让青娆高高抬起的一颗心缓缓放了下来,她拦住了她,问:“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我去回了我娘,这怎么能行?我不需要她这样为我打算!爹给我选了那样的火坑,为的是家族前程,那牺牲我的一辈子也就够了,做甚么还要添上一个你!”
她是那样愤怒,叫青娆恍恍惚惚的一颗心仿佛有了主心骨。她很想像平日里一样,尽心服侍姑娘就好,万一惹了祸事,那就指望着姑娘替她出头,反正姑娘是那样得宠,说甚么就是甚么。
可理智却告诉她不可能。
大夫人将话说成那样,没给她半点转圜的余地,且方才四姑娘话里还提到了大老爷。家主做的决定,就连四姑娘也是一副不得不认命的态势,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又能怎样兼顾保全全家和保全自己呢?
她拉紧了四姑娘的衣袖,闭了闭眼:“姑娘不必去了,夫人已经定了主意了。”
四姑娘看着她,眼睛渐渐红了,一把抱住她哭道:“青娆,是我对不住你。我早该将你放出去嫁人的,也不至于拖沓到今日惹来这祸事。”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若是这世上真能早知今日,她也不会如同被命运扼住了咽喉般一步步无路可走。
青娆心头苦笑着,叹世事无常。
知晓了姑娘没有故意背弃她,她满腔的愤怒没了去处,留下的只有孩子似的惶恐与无助,偏过头,噙满了水光的眸一闭,也坠下几滴泪来。
“……你放心,你是为了我才进国公府的,日后我们的荣华富贵便系在一起,有我的荣耀,便有你的好前程。”四姑娘拍着她的背,一边啜泣,一边安慰:“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青娆,你要做的,便是更争气一些。”
*
翌日一早,英国公周绍就带着礼品登了陈府的门。
陈大老爷会同长子亲自接待了大姑爷,三人在书房里谈了许久,紧接着陈府便过府去请了国子监祭酒程喆程大人。
内宅里,余姨娘和三姑娘陈阅仪听说了消息,愣了好一会儿。
三姑娘早在去年就定了亲事,对方正是太子少师、国子监祭酒程喆家的嫡幼子程智。这门亲事,算得上三姑娘高嫁,故而一年里余姨娘侍奉大夫人愈发尽心,生怕哪里惹得大夫人不快,毁了这亲事。
实然这门亲事是陈弘章亲自给庶女定下的,大夫人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陈家的大姑娘嫁到了宗室,其余的姑娘婚事自然水涨船高,剩下的嫡女先前被沈氏许了寒门,陈弘章便只好将还算端庄聪慧的庶女放在了眼里,替她选了程家。
可二人的婚期是在年底,因着大夫人不怎么上心的缘故,连嫁妆都只备了一半,这时候程家人上门来,余氏母女不免忐忑是否是生了变故。
她们存心去打听,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因大夫人一直拉着四姑娘在屋里说话,压根没空见她们。
而青娆则在自家灶房里开了火,挽起了衣袖下厨。
平日里,偶尔亲自下厨是她的乐趣,可今日,她却绷紧了嘴角,半点笑意也没有。
四姑娘下午要去外书房给父兄送糕点,特意给她递了话。
她并没有给四姑娘下过厨,可四姑娘却似乎对她的手艺很有信心,还鼓励她道:“只要是你做的,他们一定会喜欢吃的。”
青娆却知晓自己的水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沉下了心神。
走到今日并非她所愿,可她已经没有旁的路可以走了。英国公府,显见是个吃人的地界,她又将被以那样尴尬的身份送过去,她没有办法不争。
不争,恐怕就要死。
若要争,自然要竭尽全力谋得利益。
四姑娘默许了将来嫁去国公府做继室的事,那她便要争着扭转自己在“姐夫”心里的形象——她不能再是个天真可爱的妹妹,而要是个贤淑美丽的官家女子。
而她,也要抓住姑娘递过来的机会,在那位天潢贵胄心里,留下一点难忘的痕迹。
纵然,她今日并不会见着他——毕竟,她只是大夫人眼里用来固宠的玩意儿,并不需要时时刻刻在男主人眼前露脸。
……
“既如此,亲家,我就先告辞了。”得偿所愿,程喆在陈家用完午饭后便告辞了。
朝中气氛不同寻常,故而午间宴饮,众人也没有饮半滴酒。虽是边吃边谈事,也没有花上多少功夫。
陈弘章父子将亲自将程喆送到大门口,陈弘章便拍拍长子的肩膀:“今日应对还算得体,不错。”
陈大少爷眼中闪过一抹激动,能得到父亲的认可,总是叫人欢喜的。知道父亲还有话同大姐夫说,心里揣测是否是因长姐病重的缘故,面色不免黯然些许,也揖礼而去。
陈弘章眯着眼睛慢慢踱步回了外书房。
周绍愿意给程喆当说客,上门来试探陈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推进两家尽快结亲,可见心里还是很看重岳家的。
程喆今日的态度也让他颇为自傲。前者虽贵为正二品太子少师,但因太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缘故,许多高官都曾被陛下许了太子太师、太子少师、太子少傅的名头,故而太子少师在本朝的含权量算不得高。
不似他们陈家,世代诗书传世,不仅是有名的士族,他的父亲为任宰辅数十年的时间里,也收下不少门生,桃李满天下。
他的叔伯、兄弟、族人里,有名士,有地方大员,也有六部高官。这样的门第,才能称得上世代簪缨。
君不见,就连贵为先帝后裔,一直心存傲气的大姑爷,今日不也上门来想与他探讨朝局吗?
陈弘章心中愈发得意,更认为自己做的选择绝不会错。从前没往那方面去想,可一旦想了,就觉得今日冒的风险胜率极大。
周绍穿一身宝蓝云纹的刻丝袍子,沉思着今日众人说的种种。
他素来不喜岳父精于算计的模样,可今日却不得不承认,老狐狸有老狐狸的好处,他并没有时刻在宫里侍疾,却仍旧洞若观火,一眼就能瞧出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他有心放低姿态,在岳父面前请教一二,好在混乱的朝局中找到立足点。
陈弘章也有意和大姑爷拉进距离,翁婿之间一拍即合,谈话倒是难得的和乐融融起来。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父亲。”有人忽然在外头敲门,陈弘章脸上笑意一深,扬声道:“进来罢。”
周绍微微敛眉,便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拎着大红食盒进来。她解了斗篷挂在一边,笑盈盈地上前来福礼:“见过父亲,见过国公爷。”
着一袭雪青色的杭绸衫,遍地金的细褶裙,梳了高髻,戴着海棠流苏钗,弯身行礼时,两条玉色的长穗如蝶般勾勒着少女纤细修长的身形。
周绍不由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妻妹一直是个娇憨讨巧的小孩子,平日里只爱赖在岳母身侧撒娇,和妻子是全然不同的性格。
没想到,竟是岁月荏苒,如今也生得亭亭玉立了。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一晃,没怎么挂心。毕竟是妻妹,他出于礼数一向不怎么盯着看,也是寻常。
“这是我身边的丫鬟做的小点心,想着父亲和姐夫或许说累了,便大着胆子送来了些,父亲可不许怪我。”她嘻嘻地笑,脸上尽是被宠爱得肆无忌惮的爽直。
陈弘章同幼女笑闹了几句,便道:“行了,你便回去多陪陪你母亲说话,她近日心里不好受。”
听得这话,陈阅微脸上的表情默了些,咬了咬唇,忽而问周绍:“姐夫,你上京前,长姐她……如何?”
虽是知道姐姐药石无灵了,但也难免挂念吧。周绍心里叹息一声,可却一时答不上来——他听说了太子出事的消息便匆匆上京,只在家里停留了一晚,并没怎么和妻子说上话。
少女便红了眼睛,失望地提着裙子一福,转身退下。
周绍沉默着,忽而听岳丈开口道:“姝儿的事,我们都很伤心。可人再伤心,日子也得接着过,更何况,她还给你们家留下了骨血,如今唯一的男丁……国公爷,你心里,属意哪家的姑娘做你的继室?”
他倏尔抬起头,漆黑的曈眸中闪过一丝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