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紧邻街市,与存放粮草辎重的库房仅一屋之隔,街市上孩童玩闹时无意间扔进半截未熄灭的炮仗,火星燎了干草,干草又点燃木材,久而久之,渐成燎原之势。
天干风大,火势实难扑灭,不过亲卫传报一声的功夫,眼见着便要烧到驿馆处来了。因此处不比都城,既无武侯铺,亦无潜火队,岑青云只得令郑行易引一干人取水救火,又派人四处疏散百姓,不致险情涉及无辜。
不消多时的功夫,黑烟滚滚便已顺着楼梯攀上二楼,岑青云心下觉得有些不妙,顺手便将袖间短刃塞进崔池怀里,嘱咐道:“我只怕乱则生变,必得去瞧瞧才放心,你万事小心,若有不妥之处,不必顾虑其他,大声唤我也无碍。”
崔池握紧了短剑,朝她点了点头,让她放心。岑青云本欲直往库房救火,却又惦记着东侧房间内的赛瑛,便径自往三楼而去。
岑青云甫一上三楼,便见赛瑛所住的屋门半敞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脚踹开了门,屋内竟空无一人,惟剩一扇大开着的窗子,正嗖嗖地冒着风。
她立在窗前,咬牙切齿:“调虎离山?这般大的阵仗,难道只为救个逃奴不成?”
话音落下这一瞬,一柄横刀自身后劈来,岑青云斜身回避,右手攥拳,手肘狠狠向后击出。她听得一声闷哼,而后竟有一声轻笑。
她与这人过起招来,浓烟滚滚似黑云翻墨,除却刀身寒光,她什么也瞧不见,只凭着耳力辨认脚步与心跳。与她交手这人年纪不大,招式也多是些无甚根底的野路子,但偏生力气极大,下盘又稳,凭她这样的身手,竟也讨不到好处。
岑青云意识到这人似在故意拖延时辰,不欲恋战,却被他纠缠着不得脱身,反叫她也起了争斗之心,一招一式亦愈发狠戾。只是她不曾带着趁手的兵器,赤手空拳,如何能与利刃相抗,幸而急中生智,拆了半截凳子腿,攥在手里勉强算作棍棒。
如此缠斗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外头扑火的声响也渐渐止息,岑青云手中的木棍被砍出漫天木屑,她却一步也不曾退,倒隐约觉出对面这人的退意,反而步步紧逼起来。
正当她一拳抵在对方肩胛,听得骨骼碎裂之声时,迎面却被人洒了一把香粉。这香味初闻时十分刺鼻,与浓烟混在一处,呛得岑青云连连咳嗽。
而后不过须臾,她便觉眼前天旋地转,四肢如棉花般卸了力气,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地上栽倒。
岑青云死死扒着窗沿,道:“竟然使这等下作的法子。”
那人却靠过来,背着光,又隐在一团黑雾里,她瞧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得他道:“兵不厌诈。”
而后他摸了摸她的耳朵,翻过窗跳了出去,一身黑袍渐而与夜色融为一体。
岑青云强撑着最后的气力,将耳侧冰凉的物什取下。这样怪的贼人,竟给她留下一朵沾满晨露的耶悉茗花,以至她晕过去时,脑中只记得住耶悉茗的一抹芬芳馥郁。
这一晕,便是两日的光景。
再度醒转时,岑青云脸色十分的不好,她晕死在浓烟中险些窒息,又因迷药伤了周身经络,此时竟是走两步便喘咳不止。她咳时以袖覆面,末了一瞧,袖口一摊血痕。
郑行易有些不忍地开口,话未说出便被岑青云止住,她披了外袍便要去瞧粮草,郑行易却执意道:“本也不是大事,幸而发现得及时,不曾损伤甚么。殿下合该再歇一歇,而后想个法子,现下这情形,倒有比粮草更要紧的事……”
“怎么,你们都知道了?”岑青云冷笑了一声:“公主失踪,想来不知道也难。”
她执意要出门,边走边道:“街市上随意买一个便是,我说她是公主,凭谁还能同我厮认不成?可巧你阿兄同行的商队明日便也该进城了,立时便叫他去办,我自然放心。”
后院已成一片炭黑狼藉,岑青云瞧了一圈,问道:“崔子渝人在何处?我已嘱咐过他无事不要乱跑,怎一路也不曾见他?”
郑行易闻言,支支吾吾了半晌,而后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岑青云皱起眉,揪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道:“你跪下做甚么?”
郑行易只得道:“殿下,殿下,崔郎他……不见了!”
岑青云猛地松手,郑行易哎呦一声倒在地上,也顾不上掸去衣袍的灰尘,一瘸一拐地跟着岑青云而去了。
据郑行易所报,那日夜间驿馆起火,四处人多杂乱,又因粮草是行军大事,他并不曾顾得上照看崔池。恍惚间倒也听见有人呼救一两句,但来往众多,一会儿这边叫一声,一会儿那边喊一句,他也便分不清究竟是何处的呼救了。
众人灭了火,顶着灰头土脸在驿馆内搜寻半晌,只找着个不省人事的岑青云。原本看守赛瑛的三名武婢被人打晕扔在马厩西侧的小巷内,一旁还有赛瑛身边使婢与老媪的尸首,至于赛瑛,不见踪影。
崔池所居的二楼房间内,亦空无一人。只余一地的血痕,与一柄沾了血的短刃。
郑行易原以为岑青云当即便会大怒,治他们个玩忽职守行事不察之罪,因而他才不敢第一时间禀报。谁知岑青云听闻此事,不急,不气,不恼,面上瞧不出半分波澜,只是站在房门口,冷眼瞧着那一地已成深褐色的血迹。
郑行易在一旁候了许久,见岑青云迟迟不语,踟蹰再三,终是问道:“殿下……可曾看出不妥之处?”
岑青云依旧不语,他便接着道:“松漠城汇集四方旅士,西域商贾也在此落脚,人多芜杂,寻人好比海底捞针。殿下若有头绪,咱们自当趁早打算。”
岑青云抬手,截下他的话:“不必。”
她刚张口,寒风窜过喉舌,立时便咳嗽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方缓过神,用细若游丝一般的声音道:“明日你与行简碰头后,绕道往庭州而去,我自会修书与肃州旧部,整结十万人马,我给你们两旬的期限,届时我会与你们在三弥山会合。”
郑行易惊道:“十万?”
眼下肃州兵马虽不止十万,却是零落四散,蛰伏已久,惟恐轻易动作泄露了风声。郑行易此行前隐约猜测过岑青云的心思,那时他曾问过自家兄长,殿下在肃州早早地屯田募兵,竟像一早便知道了要被贬黜出京一般。
那时他阿兄对他道,殿下是有大谋划的人,殿下要做的事,旁人轻易猜不透,也劝不得。
自他兄弟二人于乱军阵中被先穆王收留始,迄今已近二十年。他于殿下而言是臂膀,殿下于他而言如神明。他敬重、钦佩、以一个信徒所应有的虔诚信奉着殿下,即使在知晓她是女子之身时,这般的敬重与虔诚也不曾消减,反因他知殿下这一路行来多为艰辛不易,而对她更加拜服。
可如今岑青云竟似理智全无,郑行易在她眼中瞧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死寂,仿佛破釜沉舟时用尽气力也斩不断的那一截木板。
“我当自三弥山下摆坛祭天,先取双河,再取碛口,收复东西突厥后,一路南下,清君之侧,救驾勤王。”
是夜,院中东侧桑树下,岑青云白衣素服,却簪免冠。她启开一坛酒,先洒了半坛在身前,而后一饮而尽,将酒坛砸碎,朝着家乡所在的方向,伏身长跪。
“阿爹,阿娘,儿此一生,福薄,命舛。身负血海深仇,儿一日不敢懈怠,只恐一步踏错,牵连全族。儿从不曾奢求过甚么,今日削发割肉,以还爹娘恩德。爹娘在天有灵,不要怨怼,往后的路,儿要为自己走一遭了。”
岑青云抽出短剑,削下一截头发,又咬紧了牙,硬生生从胳膊上剜下一块肉来。她用素帕将断发血肉包好,埋在桑树下,而后郑重叩头,一又二,二再三。
拂晓时分,岑青云轻装简行,自马厩中牵了一匹不惹眼的马,径自往西市而去。
旁人瞧来,茫茫大漠寻一崔子渝,其难不下于海底捞针,岑青云心底却有谋算。假赛瑛敢以放火这般大胆的法子劫人,想来同伙必不在少数,定是一路尾随,劫走崔池,也定是为了要挟拿捏她。
岑青云低下头,掌中正攥着一朵枯萎泛黄的耶悉茗花。
耶悉茗花出自佛林国,亦出波斯国,初时因此花既白且香,便多以签串之供于佛前。后因香意清幽出格,西域人常采其花,压以为油,涂其香滑。如今京中王公贵戚之用龙涎香,也多有耶悉茗油于其中。
耶悉茗油常见,然耶悉茗花不常有。此花虽四时敷荣,然因气候所致,遍数松漠城中,愿费心思栽培此花之人,屈指寥寥。
松漠城地处卢龙塞外,原是契丹属地,后契丹被灭,东突厥受降,此处便置都督府,以全四方行商所用,渐成漠北通衢。
岑青云牵着马,缓步西市中,见着不远处的粟特商人支起青庐帐幕,她状若不经意地过去,问道:“你这里有卖香油的没有?”
岑青云边把玩着眼前罽宾毯上的波斯鎏银嵌金熏球,边听得粟特商人道:“郎君识货,我这里的香油皆是上品。您且随意挑选,您瞧这毗尸沙、比闾、佛桑,这几样若在长安,可值百匹越罗。”
岑青云双手负在身后,从腰间鱼袋里拈出几块碎银子,扔到毯上,佯怒道:“你打量着爷是甚么人?竟敢用这样的孬货应付?今日若没有爷要的货,爷叫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
粟特商人见她袖口露出半截靛青牒文,便知她定是官府中人。眼下不是太平时日,他这样的小商人自然不敢去同官差作对,于是赔着笑将碎银子捡起,道:“郎君莫怪,小人这摊子小,平日里也不曾见着郎君这般体面的客人。绝不曾有意应付郎君,只是这些香油已是稀罕物,若再要好的,那只得去市肆上的几处大商行瞧瞧。”
岑青云闻言,冷哼了一声,而后便一抽马鞭,转身往市肆而去。出了西市,便迎面撞上一列商队,一行护卫个个骑着大宛马,身着玄金甲,浩浩荡荡,与寻常商队全然不同,竟比神策军还威风几分。
岑青云跟着这商队到了一间铺子门口,护卫绕道后院卸下货物,领头的正与铺中管事交谈。她侧身经过时放缓了步子,听得人称了一句“燕管事”。
燕氏乃西域富户,祖上曾为封疆大吏,后因战火频起,燕氏一族遂弃武从商,本为寻些买卖活计养活一家老弱,生意却越做越大,如今各处互市皆有燕氏子弟。此处若是燕氏商行,那便难怪有这般大的阵仗。
岑青云直往柜台而去,一改方才的纨绔做派,反倒恭敬起来,对着掌柜娘子先作了一揖,才道:“娘子安康,叨扰娘子一句,敢问此处可有别家难寻的香油没有?”
她略掀起帷帽,朝掌柜娘子露出个极青涩的笑,惹得掌柜娘子羞红了半张脸,对她道:“郎君且随我来。”
掌柜娘子引着她到了一旁,柜子上摆着一排香油,掌柜娘子一一启了细瓶,道:“这都是别家不曾有的珍品,平日里难得遇到郎君这般识货的俊才,郎君不若亲试一番。”
岑青云装模作样地闻了许久,才挑中那瓶耶悉茗油,捧到掌柜娘子面前,道:“这便是了,烦请娘子解惑,这是何等花木,竟有此香?”
掌柜娘子道:“莫道郎君不识,这味香油实是不寻常之物,此花名耶悉茗,花开遍野,然摘下不出三日便枯死,因而这香油才珍贵,纵是我家这样大的门户,一年也只得两三瓶。”
岑青云听了,便一幅如获至宝的模样,当即便以重金买下。她与掌柜娘子又攀谈了两句,从她口中探听道:“去岁的库存早已卖光了,今日商队送来的新货还不曾清点干净,合该是同郎君有缘,竟叫你买得了。”
岑青云挑眉道:“娘子此话怎讲?”
掌柜娘子笑道:“半月前有三两脚商来我铺内销货,其中便有这耶悉茗油,而后竟零零散散地又送来几瓶子。我问他们香油的来处,他们说西城门外有个惯常买卖皮肉的人牙子,不知从何处竟学来留存鲜花的法子,泡了一池子的耶悉茗花,如此可不是要多少香油,便有多少了。”
岑青云听了这话,便只扔下两枚银锭,连香油也不曾拿上,转身便上马直往西城门而去。
西城门外,果有不少脚商散贩,三五成群地支着帐屋。岑青云穿行再三,却不曾见得掌柜娘子口中的人牙子。
她花了碗茶钱,才从一旁小童口里得知,此处原是有个远道而来的人牙子,在此盘桓停留了近一月,昨日方启程,一路向西,往于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