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前一日,正是除夕,宣宗于含元殿内设御帐,京中文武百官并自各州郡而来的都督刺史皆朝于此。
宣宗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饶是这般的大日子,面色也是青紫的,不过照例走了个过场,便也都散了。
岑青云出了宫,便是马不停蹄地又赶往京郊,各卫府的将军、长史、参军、都尉,乌泱泱地围了一堂,都等着讨她的年赏。
岑青云素来是个大方的,早就差人抬了几箱的金银,依照等秩军功分赏下去。又烹羊宰牛,搬了成堆的好酒来,也算是犒劳军中将士又辛苦了一年。
京郊大营上下俱是十分欢喜,割腥啖膻,炙肉饮酒,惟有岑青云的帅帐内冷冷清清。她晚上还得赴太极宫夜宴,此时正闭目养着神,对守在案前的郑家兄弟道:“难得有机会好好闹闹,还杵在这里当桩子?”
她眯着眼,正好对上郑行易不住地打量她的眼神,笑道:“出去玩玩也好,今夜孤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府,就不必差人来接了。”
见郑家兄弟出了帐子,岑青云才猛地睁开眼,掩着唇咳了几声。喉间溢出几丝腥甜,她摊开手,掌心中赫然是一片血痕。
数日前她曾大病一场,饶是身子骨素来健壮,也扛不住病来如山倒,高烧烧得浑身滚烫,整宿整宿地咳嗽。她叫人照着风寒的症状抓了几剂药,煎来一日三顿地吃着,也不见好。
除了身边几个贴心人,岑青云硬是将自己病了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每日上朝务政,一日也不曾耽搁,只是人却瘦了一大圈。
所幸如今烧是退了,却落下个三不五时便头痛的毛病,加之咳疾迟迟不愈,为了不让人瞧出异常来,岑青云忍得实在辛苦,让原本就不近人情的神色显得越发的冷峻起来。
帐里燃着沉水香,岑青云闻着熟悉的香味,头痛也有几分减轻。她屈起胳膊支着脑袋,数日来夜不安枕,难得有像此刻这般能睡个囫囵觉的时候。
小憩了半日的功夫,岑青云吃了盏热茶,瞧着面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才心下安定几分,坐上了宫里派来接她的车架。
因今日除夕,宣宗下令解了宵禁,此时城中各处坊市皆点灯燃烛,挂起大红灯笼,映照得半边青黛的暮色都变成红彤彤的一片。
车马行至嘉德门外,四面宫掖殿宇明设灯烛,所见之处莫不盛饰绮丽。宫道内每隔百步,便有一樽半人高的鎏金博山炉,一夜所燃香木不下二百余乘。
太极殿前,宣宗设庭燎于阶下,其明如昼,盛奏歌乐。岑青云沿着汉白玉阶缓步而上,一眼便瞧见了宣宗高坐上首,左右两侧后妃嫔御皆盛衣服,金翠焕烂。
成旻端坐于右下首,与她同分一席。对面便是各藩国一众使者,为首二人,正是自东突厥远道而来的公主阿史那赛瑛,与在京为质多年的渤海王祚荣之子都勖。
本就是团年贺岁的宴席,宣宗便叫各家年纪轻些的姑娘儿郎们不必拘束,对局探钩,传饮柏酒,亦有投壶博戏种种玩意,更添了些戒指、香珠、扇坠做彩头,一时间自是欢喜和乐的场面。
时逢佳节,宣宗作诗一首,群臣见状,亦作奉和应制之诗。岑青云随意应付了两句,便搁了笔,抬起头却正好撞上赛瑛公主朝她处投来的眼神。
赛瑛长得不似一般的突厥女子,面庞倒有几分中原姑娘的婉约柔情,唯独那双苍绿色的眸子却似鹰隼豺狼,直勾勾地盯着岑青云。
那眼神没什么敌意,却也算不上亲近,只是将她整个人细细审视了一番。岑青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大马金刀地坐着,毫不客气地以同样的眼神打量着赛瑛。
岑青云原以为她这番举动已很有些挑衅的意味了,谁知赛瑛却半分没有恼怒,反而是唇角勾起一个笑来,朝她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后,对着她亮了亮空荡荡的杯底。
一旁的成旻同样搁了笔,内官收了诸人诗作呈与宣宗品评,成旻却从一旁折了一枝梅花递了过来:“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世子这一联作得实在是好。”
“红梅新蕊,盘花卷烛,以此绮丽美景衬今日欢宴之乐,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见成旻主动凑过来搭话,赛瑛公主的目光亦移到了他身上,却只是淡淡的一眼,便低下头去了。
成旻也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道:“前几日陛下设宴为赛瑛公主接风洗尘,世子不曾来,倒是可惜了。”
岑青云难得正眼瞧他:“军务繁忙罢了,来日方长,没什么好可惜的。”
一旁的都勖也端着酒樽而来,都勖自幼长于京中,与二人也是旧识。
三人谈天说地了一番,那厢宣宗已点了季家大郎与襄国公府小公爷二人所呈诗作,只是左瞧右瞧,一篇伤于纤巧,一篇过于堆砌,不过是众多差强人意之作中的知足尚可。
成旻见宣宗犯了难,于是笑道:“我朝本是以武开国,今日在座亲贵又大多是武将出身。诗作得好不好,倒都是其次,正此除旧布新之际,君臣唱和的心确是难得的。”
听得成旻此言,岑青云忽地想起了什么,今晨早朝,西宁、南安、北定三位异姓王皆遣使入京。自东平王暴毙的消息传出至今,既无谥字追封,也无嗣子袭爵,甚至连韩氏等一干东平王亲族,都遭了宣宗冷待。
宣宗素来是与东平王称得上一句君安臣乐,此番做法实在是引人侧目,方才席间也有人提起一言半句的,却也碍于岑世子这尊大佛在上头镇着,便是想揣测几句,瞧着世子那神色,也都没了胆子。
众人不知晓宣宗处置了东平王的消息,岑青云却是心知肚明,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果然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襄国公、定国公、卫国公、镇国公四位里有三位都曾与先穆王同袍,剩下的几位侯爵伯爵,除了贵妃母家的宣平侯与范阳侯、成安伯两位,其余诸人都同岑氏有着多多少少的姻亲故旧的关系。
宣宗若是想敲山震虎,借机敲打一番,先前搁置了岑青云袭爵一事,便已是下了她一个莫大的面子了,实在不需要再折腾什么。
岑青云心里浮出两个念头,宣宗若不是想趁着今夜的机会彻底收了她的兵权,那便是要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赐婚了。
她想得实在头痛,自觉不知从何时起,行走朝堂便似有利刃悬于颈侧,叫她心凉,也叫她胆寒。
岑青云思忖间,赛瑛公主不知何时来至她身侧,歪头看着她,却也不说话。岑青云只好主动开口道:“公主这般瞧着孤作甚?”
赛瑛却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有些好奇,被父汗称作大梁明珠的岑世子,会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岑青云抖了抖袍袖,问道:“如今见了,公主可觉传言不虚?”
赛瑛的中原话讲得磕磕巴巴的,一句里还夹着不少突厥词语,她讲得却认真:“你很像我哥哥,你是大梁明珠,他是草原上的太阳。”
岑青云挑起腰间宫绦,放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地道:“公主的哥哥……”
赛瑛公主同母所生的哥哥,颉利可汗的长子格尔坎,她也曾见过,若是那样的混账都能被称作是草原上的太阳,只怕突厥王庭过不了多久便要日落西山了。
可她瞧了赛瑛半晌,不再说什么,只是道:“公主的眼睛生得漂亮,比孤更称得上明珠二字。”
夜渐渐深了,外头还被四处烟花灯烛燃得煌煌一片亮光,宣宗劳乏了一天,禁不住这样的吵嚷,便同几位上了年纪的国公阁老们一道往偏殿歇息去了,席间便只剩下少年儿郎们并几桌女眷。
岑青云原暗自算计筹谋了一晚上,如今见无事发生,便也卸了心底的包袱,被季涉拉去投壶作赌。
往日里因她位高权重,瞧着面目也是不近人情,勋贵人家子弟倒少有同她来往的。今日许是酒酣脑热,加之季涉这铜锣嗓门一吆喝,便也都兄啊弟啊地叫了起来。
岑青云只略饮了两盏薄酒,便坐到一旁看他们戏耍,角落席间同样坐着一人,如此喜庆的日子却是一身银袍,袍子下摆至腰间用缕金线密织了枝枝蔓蔓的莲花,衬得他在一众花团锦簇里,独树一帜的既清贵又雅致。
她瞧这人样貌似有些熟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季涉口中那个“万般皆好只可惜长了张嘴”的刻薄长兄季淙。
季淙见她落座,也只是淡淡掀了下眼皮,并无主动同她搭话的意思。岑青云知他素有凶名,便也不出声。
二人这般静默无言坐了片刻,季淙忽而开口道:“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殿下是心思灵巧之人,这两联作得不错,虽不如下一句,却也很好了。”
“若非最后一联实在敷衍,想来今日魁首,定是殿下。”
岑青云只得道:“并非孤有意敷衍,只是孤于诗文上实在是天资有限,所作也不过是兴至而为,若说魁首,实在也是高看孤了。”
季淙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却仿佛在透过她的模样去瞧另一个人,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然后自顾自地低声道了一句:“不像。”
话音方落,他便自顾自起身,带着一身似有若无的玉茗香气,寻了另一无人处待着。
岑青云尚顾不得片刻的愣神,自对面女宾席面处便来了一群小娘子,各个含羞带怯的,为首的便是定国公府的三娘子韦岫缃。
她长姐韦岫丹因与杜家定了亲,三书六礼成了一半,未来夫家便突遭横祸,虽是未过门,却也不好抛头露面的。韦岫青与韦岫丹本是一母同胞,平日里便亲厚些,索性今日便是姊妹两个都不曾露面。
韦岫缃往日里没少受两位姐姐约束,今日韩夫人只带了她一人赴宴,她又自持家世显贵,身份较常人更多些不凡,更是托乔拿大。
韦岫缃倾慕世子已久,这本不是秘密,世子一直不愿娶妻,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再折腾个几年,折腾得年岁大些,自然也便罢了。
偏不凑巧的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个赛瑛公主,千里迢迢地来和亲,朝中身份地位年龄品貌皆适宜的儿郎,左不过是世子与秦王。
韦岫缃方才在一旁瞧着赛瑛同世子说笑了几句,当即便有些坐不住了,身旁不知是谁激了她一句,她便仗着韩夫人母家与世子那点子沾亲带故的关系,端着酒樽便朝岑青云处而去。
她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袄子,却配了条翠绿的裙子,旁人见她生得明艳,这颜色倒也衬得起她,自是止不住地称赞。到了岑青云跟前,世子却拧起眉,目光扫过她层层叠叠发髻里的鎏金梳背,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韦岫缃身后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她想扭头瞪过去,却碍于此时正在世子眼皮子底下,便也只好咽了这口气,堆起一个体面的笑:“妾名岫缃,青云出岫的岫,缃素的缃。”
岑青云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樽,轻轻地同她碰了杯,而后将杯中酒饮尽,便搁下酒盏,起身离席。
她独来独往惯了,便是往日里称得上是交好的那几个,也都不曾注意到她悄没声地出了太极殿。她避开外头随侍的内官,沿着无人的宫道一直往前走着。
舞乐之声离得越来越远,岑青云低着头,四处挂起的朱红灯笼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壁上,拉得好长。她顿下脚步,瞧那灯笼里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一截红烛,愣了半晌,才转过身,步子飞快地往华光门而去。
往年宫里的除夕夜宴都要等过了子时才散,因而穆王府里只有翟令月牵头,在瑜阳斋摆了一桌席面,坐了苗持盈与段含之两人,并身边几个亲近的丫鬟仆妇。
除了此处,王府各处院子皆是静悄悄的。崔池打发了霁夜与晴宵,让她们自寻贴心的地方守岁去了。又因岑青云不在府中,院子四周围守的暗卫也撤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在离得稍远些的暗处巡逻。
眼见得夜深了,崔池便阖上手中书卷,吹了灯,正预备着脱了衣裳歇下,屋门就被人打开。来人顶着一身的寒气,同他撞了个满怀。
他张口只唤了半个字,便被塞了一嘴的胶牙饧。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顺路买的饧塞在怀里,此时却像被热得化了一样,裹在嘴里,整个人都浸得是甜丝丝的。
岑青云双手锢着他的腰,眯起眼笑道:“我憋闷了一晚上,只觉得身上各处都不痛快似的,后来突然明白,我只是想见你罢了。”
正好快要过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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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