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
一碗在晴空万里下,映照出一小片晴天的水。
陈母把碗递给他:“喝吧。”
“婶子...”他张了张嘴唇,头脑一时间乱了,以至于管不住嘴,“这是买我吗?”
应该是吧?陈母素来泼辣,村里人都道她尖酸刻薄,这样的人怎会给自己水喝?
如今陈望瘫在床,又是独子,若陈母是为了陈望,用这一碗水买自己,那就合理了,毕竟他再差,也是个能生养的哥儿。
而眼前这碗在三年前根本不值一提的水,现如今却能救他一条性命。
何玉莲也愣住了。
一时相对无言。
还是何玉莲先回过神来:“说什么胡话,你再不喝水就得死了。”
云小幺看着她,似乎在打量,又似乎在考虑,但他犹豫的时间并不久,可以说得上是眨眼的工夫,他就接过碗,埋头吨吨吨地喝起了水。
不知是太久没碰水还是其他原因,云小幺只觉得这一碗水,比任何时候喝过的都甜。
喝完之后,嘴里像含了一口糖,云小幺舔了舔唇,干裂的唇瓣有血的味道,也有水的清甜。
他闭了闭眼,像在回味,而后他下定决心说:“如果您要买我的话,能否再给一点?”
何玉莲接过碗,并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我和小望刚搬到这的时候,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是你娘帮了我。”
云小幺就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他有些羞赧。
可今时今日的一碗水比当时的一捧米要贵重。
“婶子大恩,我无以为报...”他甚至讨不来一个馒头。
大抵是知道他怯弱的性子,何玉莲没有为难他:“不用你做什么,只是这水也是我向别处讨的,还请你保密。”
云小幺连忙点头。
何玉莲并没有怀疑他。
方翠珍心地善良,教养的哥儿女儿也是良善之辈,只可惜落错了人家,受那恶人磋磨。
“你爹作何打你?”
许是一碗水的缘故,也或者是陈母和云母的那点因缘,云小幺开了口:“我没要到吃的。”
何玉莲沉默。
延续三年的大旱让清溪村从碧水青山环绕的宝地变成了萧条败落的村庄,风调雨顺时,家家户户尚且有点余粮,能安稳度日,附近县乡的好心人家也不吝于舍一口吃的,可今时今日,清溪村依旧滴雨未落,而清河县哪怕有雨,也是人人自危。
那云来福本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如今生存成了问题后更是穷凶极恶。
何玉莲打量了眼云小幺。
其实先前那会,她在门口时就是认出了云小幺才上前去。
云小幺其实是个很秀气的哥儿,旱灾来临前,他虽然经常遭受云来福的打骂,但不至于一顿饿三天,可灾难来临后,很快的,清溪村许多人都食不果腹,今日的云小幺更是瘦的脱相。
颧骨突出两颊凹陷,只眉眼还有以前的一点样子。
要说起来,云小幺比她儿子还要小两岁,都是孩子,想起陈望,她心再次软了,指着阴凉处的马扎说:“你先坐会,把伤口处理下。”
说罢她又回了厨房,一阵捣腾,一会后携了张湿手帕出来:“擦擦。”
云小幺局促的坐在马扎上,见她折返,还给了湿手帕,又战战兢兢接过,先用一角擦去脸上的灰尘,再用剩下的干净地方又擦了一次。
何玉莲从房间里翻出一盒药膏,用手指挖了一小块,给云小幺涂抹上:“你是个哥儿,脸上的伤千万要仔细,若是留了疤可不好。”她擦完了,又吩咐一句,“明日还过来,我再给你擦。”
绿色的膏药带着药草的芳香,薄薄一层涂抹上去,很快就凝结了。
云小幺喝了陈家的一碗水,还用湿帕子擦洗了伤口甚至上了药,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他哪里还敢再打扰?
于是他低着头,小小声说:“不碍事的,过两日就好了。”
云小幺不是一个很会说拒绝的人,但拒绝别人的好意他尤其擅长。
因为云来福动则的打骂,所以云小幺的朋友并不多。
唯二的两个好友,一个已经出嫁,一个也随着家里迁走了,若无意外,今生都不会再相见。
云小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被人喜爱,哪怕是面对好友,他也不敢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善意,一来二去,拒绝的话说多了,也就顺口起来。
所以他才敢推辞何玉莲的好意。
“别不当回事,可小心成个丑哥儿,记得明日还过来。”何玉莲嘱咐一句,又起身进了屋。
云小幺不敢动,想着自己喝了一碗救命的水,如若何玉莲有吩咐,他做了再走,于是便看着何玉莲出了屋子又去了厨房。
隐约听见声响,没一会,何玉莲左手一只海碗,右手环抱着一个敞口、约小臂高矮的陶罐。
何玉莲走到跟前,云小幺才看到碗里装着四个掌心大小的馒头。
何玉莲把手里的东西给他:“拿着。”
云小幺吓了一跳,险些从马扎上摔倒,他后退避开,语气惊慌:“我不能拿。”
“你不拿回去你爹得打死你。”何玉莲把碗放在马扎上,拉住他的手稳住他,“拿回去,挺过这几日再说。”
“太多了...”如若没猜错,陶罐里装的应该是水。
云小幺挨得打多了,就明白一个道理,无功不受禄,哪怕云母对何玉莲有一捧米的恩情,可先前的那一碗水也还清了。
粮食珍贵,云小幺没有什么能交换的。
而且...而且陈母也不让他以身相抵。
何玉莲本也不想拿那么多,可她清楚,倘若只给两个馒头,那云小幺和翠珍一定是挨饿的那个。
这母子俩实诚,也不会想着藏了自己偷偷吃。
不过她可以吩咐云小幺:“你听婶子说,今日就拿一个馒头回去,剩下三个你藏着,万一你爹不给你和你娘东西吃,你就带她偷偷吃,水也只拿一些,剩下的留着应付以后,你爹是每日都让你去乞讨?”
云小幺点点头。
何玉莲强势道:“就按婶子说的做,可记住了?”
云小幺又是连连点头。
何玉莲歪着头看他,不小心看到他眼里的泪花,好笑道:“千万记着,不能说是从我这要的。”
云小幺还是点头:“谢谢婶子。”
何玉莲让他带着东西回去了。
走了老远,这孩子还一步三回头。
若是半年以前,何玉莲也自身难保,绝无这个能力去还方翠珍的恩情,这一切都多亏了她的儿子陈望。
何玉莲无奈摇头。
她安慰云小幺说挺过这几日,可到底几时能下雨,谁也说不好。
她不过是救方翠珍母子一时。
何玉莲关上篱笆门,正打算回屋,却听见陈望屋里传来声响。
是陈望在叫她。
何玉莲连忙过去,推开门进屋:“你醒了。”
只穿着轻薄里衣、发髻零乱的陈望起了床,正坐在床沿望着她:“我听见有声音,是谁来了?”
他的嗓音沉而沙哑,仔细听的话还带着丝虚弱。
何玉莲走过来,顺便给他倒了杯水:“云小幺,可还记得?”
她这儿子半年前在土地神庙前摔了一跤,得了一些福报,也把脑袋摔坏了,脑子时灵时不灵,不太记得事。
陈望将原主的记忆翻出来扒拉扒拉,勉强对上一张人脸:“是云来福家的小哥儿?”
“就是他,这孩子也是可怜。”她说着叹口气,也不忘把手里的杯子给陈望。
陈望接过来饮了,随着屋里明亮起来,他的面貌也一览无遗。
他的五官是标准的三庭五眼,俊朗又不失英气,可脸色却出奇的白,不知是因病的缘故还是在屋里待久了不见光,白得几乎透明。
温水滋润了干哑的喉咙,有些发痒,陈望偏头咳了两声,才喘了口气说:“你给他东西了?”
何玉莲一怔,目光瞬间变得不自在起来。
她是母亲,本不该在儿子面前露出这种神色,可东西是儿子给的,她不问一声就送人,确实不该,只好小声道:“他的娘亲以前帮过我们,而且这孩子很是可怜,你是没见着,那脸和身上全是伤,云来福可真不是个人。”
云小幺身上穿的衣衫袖子宽大,他喝水那时袖子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臂,也就是那会何玉莲看见了他手上斑驳的伤痕。
痕迹很新,是刚刚才挨的,但她没问。
问了也没用,云来福自己不把哥儿当人,以前村里有人打抱不平说过他两句,反倒被云来福指着鼻子骂:“老子教训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看不过眼你领回家去。”
那人只是好心,却不想惹一身骚,自打那以后就再没人说过了。
哪怕是说,也是在背后嚼舌根。
何玉莲与儿子相依为命,实在想不明白云来福是怎样的黑心肝能这么对自己哥儿,可她一个寡妇带着个汉子,也不能将云小幺领回家,她只能是个无奈的看客。
陈望倒不是想责怪她。
只是目前情况不明,若是让人知道他们家有水有粮,老话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控这副身躯,真出了事护不住何玉莲。
幺儿:买我得加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