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夕月给慧德寺捐了很多香资,又不顾玄青反对给他送了很多礼物,然后就趁着余晖晚照下山了。
夕月这次是领了陆承渊腰牌出府的,除了宁远侯府的家仆,王管家还给她拨了四个护卫亲兵。玄青将她送到山门前,远观人行浩荡离寺,那势头仿佛等级森严的隔阂,将江夕月层层锁死在那场变故里。
想起凉城初遇的场景,她如初升朝阳般的明媚笑容,玄青心头涌起一股难掩的痛。
玄青回到了住持的禅房,失落地坐在凳子上。
觉空闭着眼打坐,听到声音就问:“你就如此为她挂心?”
玄青语气黯然:“终究是我把她搅了进来。”
“她该来就来,缘分使然,并非人力能改。”
觉空睁开眼,看着外面落幕的天色:“你做了你该做的,剩下的就看天意吧。”
*
夜色如半青半枯的藤蔓,爬上秋夜渗寒的窗沿。新元胡同最大的一间宅院里,灯笼烛火照得满府通明,下人们都垂头站在院里,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晚的寒风更加刺骨了。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报告的消息都是没找到,沈镌脸色就更加阴沉了。
他坐在太师椅里不说话,沈府的管事却满头冒汗。
正午那会儿夫人说有点头疼,管事就从外头请来大夫看病,夫人说是喝了药就歇下了,谁知就这么消失在众人眼底。等沈镌回来在屋里找不到人,顿时大发雷霆,他们这些下人都跟着遭了殃。
沈府的下人都知道,他们的主子爱妻如命,平日里伺候夫人,连抬头看一眼都是逾矩,如今捧在手心的宝贝不见了,众人焉能有好果子吃?
沈管事是跟着沈镌从江西过来的,与沈镌有表亲之谊的,幸而免过一场体罚。但是底下那些伺候看门的,却都被打得爬不起来。
晓得沈镌心火正旺,管事立刻派了许多人出去找,可夫人自从到京以后,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常除了起居饮食,连个说话的内宅女眷都没有。如今光杆一个出了府,没有一个外人认识她,更没谁知道她会往哪去,饶是如此,沈镌还吩咐要低调找人,不准惊动官府,这就更是大海捞针了。
府内的下人连饭也没吃,饿着肚子等夫人回来。而连着派出去几拨人都是无功而返,管事只看到沈镌的表情越来越僵,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要不……请府尹大人帮忙找找?”沈管事心想,夫人私自出府,身边只带了锦书一个丫头,万一出了什么事,到时可真要焦头烂额了。
可沈镌仍是不同意:“拿我的腰牌,去红锦阁找老板娘,让她帮忙找人。”话刚说完,他又猛然一下站起身来,往日的风轻云淡都变成焦躁,“算了,我自己去,你再派人去找。记住,不准惊动官府。”
“……是。”管事喏喏。
沈镌连衣服也来不及换,穿着朝服就去角门牵马,护卫们更是不敢迟疑,见沈镌连轿子也不坐,纷纷上马跟随保护。却不料刚刚出发没几步,府中人从后面追上来喊:“大人!大人!夫人回来了!”
沈镌惊喜,回头时眼神都带着光芒。他立刻翻身下马,疾步往门厅而去。
沈管事等早将沈婉团团围住。
沈镌沉声喝开人群,那一抹素白倩影正落在眼中。
“……作什么这么大动干戈?”沈婉轻笑着,一点没有捅了篓子的自觉。她缓缓取下头上的斗笠,递给一旁的锦书。然而下一秒人却突然凌空,被迫将手臂环在沈镌肩头。
“该做什么都去做。”沈镌冷声吩咐了一句,下人们立刻鸟兽状散开。
沈镌抱着沈婉往内院而去。
开正门,关正门。开隔门,关隔门。
沈婉感觉到他动作里带着怒气,果不其然刚被他放在床上,随之而来的就是劈头盖脸的指责:“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瞒着我跑到外面去?还是你以为我有多神通广大,你出什么事我都能找到人搭救你?要替苏家翻案有多难,你还嫌我不够头疼?”
沈婉低唔:“我……”
沈镌干脆地打断她:“你不用说了,你待在这里太不安全。你现在就换衣服,我让护卫送你出城,刚好有一队行商回赣南,你顺路跟着回家。”沈镌说着就推开隔门,喊锦书进来收拾行李。
锦书早知道夫人这桩出门是闯祸,可是耐不住她苦苦哀求,因此早做好了沈镌发火的准备。
主仆两人都自知理亏。沈婉拿下面纱,安静地不出一声,锦书就进到里屋,默默地收拾起行囊来。
而这一收拾行李,屋子里就安静下来。
锦书故意磨磨蹭蹭,取衣衫,拿簪环,灯花噼啪地爆了好几声,她还没收拾出个头绪。
而这么长的时间供人消磨,沈镌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
聪明的丫头懂得揣摩主人意图,锦书把摊开的包袱放在桌上,说夫人晾在外面的衣服也要带走,借故就溜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沈婉二人。
沈婉等锦书关上门,就坐到沈镌跟前,素手搭在沈镌的手腕上,她凑在他跟前呢喃软语:“我不想走,我想留在京城陪你。”
沈镌没说话,过了一会他转过头来,看着沈婉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他的凤眸里盛满了无奈,也只有对着沈婉,他才会流露这样的神情,“京城对你而言太危险,不论皇家还是宁远侯府,都恨不能将你灭口。你留在这里一个不小心,所有努力就会功亏一篑,你明白吗?”
“……我知道。”沈婉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镌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听我的话,回去吧,好吗?”
沈婉没有说话,她又垂着头,抓紧了自己的两臂。就像当初被他发现时,那个被创痛麻木了感官的女子一样,每每她觉得恐惧害怕,总会抱紧自己的双臂。而这样的动作,总是看得沈镌一阵揪心,不由自主地败下阵来。
她没有安全感,只有待在他身边才安心,他是知道的。可他更怕她出事,这样波谲云诡的环境里,她的生命才是他最看重的。
“算了,天色也晚了,先休息吧。”到头来,还是他先做出了让步。
沈镌走到门口,吩咐锦书先别收拾了,让她去叫厨房准备些饭食。回到屋子里,他又沏了一杯茶水,哄着劝着沈婉把水喝了,她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我不过是……被闷得太久了。我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她委屈的语气听得沈镌心疼,他抚着她凝脂一般的面容,心里泛起阵阵怜惜的冲动。谁家女眷似她这般,不能出门也不能见人,明明她才是最受苦的那个人,他反倒责备她不够懂事。
“是我不好,我该带你出去走走的。”沈镌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向她许诺,“放心,以后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再赶你走了。”
而沈婉总算闭眼靠在他怀里,感受着扣在她腰肢上的手,一任波折的情绪激荡出绵延的泪。
她没敢告诉沈镌,在慧德寺山门外遇见陆府的人,她吓得呼吸都要停止了,直到确定那个人没有出现,她才终于找到逃跑的力气。
宁远侯府的势力如此庞大,她选择如此偏僻的山寺,还是能被他们发现。以为缠绕多年的梦魇,已经被时间的流水带走,但被锦书扶上马车时,她还是瞬间就泪如雨下。
十年来,她不曾这么近地靠近过那个人,仿佛被无数丝线缠绕一般,涌起溺水般的窒息感。
她用力地抑制住自己不哭出声,尖锐的指甲扎进柔软的掌心。
锦书跪在一旁惊心地劝:“夫人,您轻声着点儿,咱们还没走远呢……”
情痛难抑,沈婉不敢回府。车夫绕城走了一大圈,直到天色都昏暗了,她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锦书给她补了妆,确定看不出一点端倪来,才让车夫驾马归府。沈镌专注于她失踪的恐慌,甚至忘记问她路上发生了什么。
而趁着夜色回到侯府的江夕月,又怎么会知道,在冥冥的未知之中,她已经跟苏挽弦见过一面了。
江夕月回到侯府,府内的白幡都已经撤下来了,宁远侯府又恢复了往日的肃整。
秋夜里飘起了白雾,江夕月走进上房,陆承渊正坐在椅子里看书。
“二爷。”屋里灯火温暖,江夕月走到桌边,把腰牌放在桌上。她没有问他府内的事情,他也没有问她去了哪里,有些事就该这样包覆在无言里,对彼此都是一种保护。
陆承渊放下书,江夕月也看着他。她今天走了好多路,脸色比早上红润得多了。他看在眼里觉得放心,沉重的思绪也放松下来。
“你拿着吧,以后想出门,就自己去。”
江夕月怔愣,半晌问道:“想去哪……都可以吗?”
陆承渊点头:“嗯,让王隶安排随行就好。”
江夕月突然觉得异样得很。
能够自由自在地出入侯府,原本是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她为之做出了努力,可终究还是不得不放弃。如今她选择折断羽翼待在他身边,他却给予了她自由飞翔的权利,可外面的一切对她已没有吸引,拿着这腰牌也没什么用了。
江夕月拿着腰牌发愣,陆承渊突然道:“去次间用饭。”
“哦。”江夕月呆呆的,转身去西次间找饭吃。
人到了西次间,却没在桌上看见饭菜,圆桌上空荡荡的,连茶水都是凉的。
“……饭呢?”江夕月兀自嘀咕,想叫木荷来问问,一转头,差点撞在陆承渊身上。
陆承渊沉声:“我说过饭在这里吗?”
江夕月反应过来:“那我叫木荷把饭摆在这里。”
陆承渊挑眉:“我说过叫你一起吃吗?”
江夕月一脸失落:“……我不能吃吗?”
陆承渊就抬手摸她的头,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饭在东次间,你刚才从旁边走过,没有看见吗?”
“啊……”江夕月尴尬得脸红。
陆承渊难得地朗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