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婢 第86章 第 86 章

江直谦走到江夕月面前，难掩激动地看着她。世事沧桑岁月无情，家宅巨变不过两年，江府后园里倚肩靠枕的兄妹，就已有见面不识的酸楚了。

“小妹。”他又低唤了一声。有千言万语想说，话到唇边却都凝结，想伸手触碰一下，提起勇气却又胆怯。

本来视如珍宝的江家小姐，被双亲捧在掌心的明珠，如今成了低贱卑下的侯府奴婢，还要靠她出卖身体，为父兄洗刷沉重的罪名。那双晶莹剔透的双眸，曾经盛满多少纯真，如今却被创痛侵蚀，覆盖了疏远的寒凉。

江夕月呆呆地不说话，宁远侯府并不亏待她，给她最好的衣食住行。她站在那里，晨风拂过娇颜，她依然是美的。但她眉宇盛放的忧愁，却让江直谦倍感心疼。

江夕月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江直谦是她名义上的亲人，却也不是她的亲人。她没有与他分享过快乐，也不曾了解他的过往。她在模糊的记忆里溯游，不过走马观花地获取信息。

如果面前是她真正的亲人，是她的阿婆或她早就去世的母亲，夕月会扑进她们怀里放肆痛哭，倾诉这么久来的辛酸悲苦。可江直谦是原主的哥哥。

他真正关心牵挂的女子，是那个受尽委屈放弃生存的江夕月，而她的灵魂早不知失散在世间何处了。

翠袖倒是为江夕月开心的，她知道进入侯府以来，江夕月受过多少委屈，眼见的眼前是原原本本的江家人，她忍不住就红了眼眶，扶着江夕月劝道：“姐姐去里面坐吧。”

江夕月回过神来，看到翠袖热泪盈眶，反而哭笑不得。

在茶几两旁分坐，喝了两口热茶，江夕月的心绪就定下来。不管前尘往事如何，如今江直谦就是她的哥哥，日后江永回到京城，她还要从江府出嫁，照面的机会就会更多。

檐下的百灵鸟叫了一声，很是悦耳动听。

江夕月抬起头来，浅浅一笑：“哥哥。”

江直谦立刻绽开笑颜，他的眉眼跟江夕月有几分相像，笑起来十分有亲近感。“小妹……”他又哽咽了一下，重新笑起来，“在这里过得可好？”

家信字迹仿佛重现眼前，江夕月略略感怀：“还好。”怕气氛冷落，她转而问道，“哥哥怎么到这儿来了？”

江直谦就道：“我随贡船而来，下晌就要走了。”

“……哦。”江夕月不晓得该怎么回，这其实挺反常的，她素来是人前伶俐的。

“是二爷派人请哥哥过来的么？”

江直谦点头：“贡船前夜就到运河岸了，陆侯爷早就差人过去，我今日才抽出空来……”江直谦说着，话锋突转，“小妹，陆侯爷对你好么？”

江夕月被这么一问，突兀地怔住，想了想才道：“挺好的。”

江直谦却向她倾身过来，压低声音急切地道：“小妹，你要是不愿意，我去求求陆侯爷，让他放了你。咱们离开京城，回家也能过得好。”

娘家人的心思便是这样，女孩儿在旁人家里只会受苦。江夕月自小乖顺聪颖，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小女儿，当初江家被查抄流放，他们实在周全不了，才让她辗转流落，吃了寄人篱下的苦。如今他既有了一点能力，无论如何也想照顾好妹妹。

江夕月却惊慌不已。

江直谦多大的胆子，怎么敢起这个心思。且不说他如今这点境遇，都是陆承渊运作权力的结果，便是陆承渊那极强的占有欲，也不会允许旁人跟他抢人的。

之前梁羽奂跟他要人，惹得陆承渊心情不好，自夏入秋四五个月来，梁家人都没来过宁远侯府。

何况江夕月如今已对他倾心，自然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他。对她这个穿书人来说，她与陆承渊相处的时间更久，便是求一份熟悉的安全感，她也不想离开宁远侯府的。

一说起陆承渊江夕月就急了，她看着江直谦连连摇头：“不，不，不用的哥哥。我在这里挺好的，二爷对我挺好的。”

可江直谦却听不进去，他一看到当初最疼的小妹，口口声声喊别人二爷，就觉得她是逆来顺受，一时情绪上头便口无遮拦：“父亲还打算将你嫁进宁远侯府，要我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宁远侯爷并非女子良配，这是谁都看得清楚的现实。”

江夕月更急了，站起身来解释：“哥哥你不明白，我愿意留在侯府，不是委曲求全，也不是自我牺牲。我真的想跟他在一起，我想跟他共度余生，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因为我……我爱上他了。”

这话说完，江夕月就羞红了脸。当着旁人的面，这么直接地承认对陆承渊的心意，这还是第一次。

江直谦也不是不懂风月的，一看妹妹满面通红害羞带怯的神情，就什么都明白了。陆承渊愿意为了她安排，而她也真的喜欢他，既然是两情相悦的缘分，倒也没什么好忧虑的了。

江直谦此次过来，就是为了看看江夕月，如今见她虽然消瘦，但心中充满欢喜，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江夕月还怕他不信，站在那里瞪着他看，江直谦就笑起来，拉着她的衣袖坐下：“好了好了，哥哥知道了，你既然愿意嫁给他，哥哥怎么能不让你如意呢，我回去跟父亲说一下，让他快点同意这门亲事，你可满意？”

江夕月听出他在打趣自己，脸上一**地发烫，也不好意思起来。江直谦把她当真的小妹关心，她也体会得到这份感情。小女子心态上来，低着头羞声：“嗯……谢谢哥哥。”

江直谦的笑容就更加欣慰了。

他拿出一叠银票递给翠袖，江夕月本来还想拒绝，江直谦就道：“都是父亲嘱咐我给你的。”江夕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又问了问江永的情况，江直谦也都如实回答了，江家本来在徽州就是世家，族亲帮衬着也过得可以，如今又有了宁远侯府的支持，倒是过得比之前还顺意了。

其实对江夕月在侯府的事情，江直谦也是有疑惑的，他跟江夕月一起长大，最知道自己的妹妹的性格，她虽然乖巧聪明，却从来没什么城府心计。

可宁远侯爷不是那么容易伺候的人，身居高位者见过的女子如过眼烟云，没有一点手段是不能让这种人动心的。可陆承渊对江夕月的好，确实实打实看得见的。江直谦其实十分好奇，江夕月在宁远侯府这段日子，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江夕月听到江永的情况，也很欢喜地点了点头：“父亲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不管怎么说，如今她在世人眼里，就是真正的江夕月，替原主照顾亲人，也是她的分内之事。

江夕月放下茶杯，杯中的茶水空了，江直谦看见了，就端起了茶壶，慢慢给她的杯中斟满了。

江夕月问：“哥哥一会就要走么，不能再坐坐么？”说了这么些话，江夕月对这个“哥哥”也亲近起来了。

江直谦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能坐了，船不等人。”其实他也想多坐一会，但这里毕竟是宁远侯府，陆承渊还等着要见他呢。

江直谦放下茶壶，江夕月拿起茶杯，却看到江直谦的右手，从虎口往上红了一大片，便好奇问道：“哥哥手上这是怎么了，被什么东西烫伤了吗？”

江直谦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江夕月，目光如寒潭沉静。

江夕月仰着笑脸看他，却发现江直谦一脸严肃，又接着问：“怎么了？哥哥想起什么了？”

江直谦看着眼前的女子，看到她扬起如花的笑靥，看到她端坐时打得笔直的脊背，看到她端茶时微微翘起的小指。

江夕月跟他讲话时，声音是那样地亲热，他却仿佛被重锤敲击，整个人跌进深不见底的寒渊之中。

檐下的鸟儿叫了一声，庭院中很快传来相和的叫声。江直谦有片刻的抽离，很快回过神来，江夕月正探究地看着他。

“小妹……”江直谦看着江夕月，目光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她不是江夕月，她到底是谁？

不管别人是怎么感觉，江直谦却是一瞬间就发觉了，眼前的女子，并不是他的妹妹。

朝夕相处十五年的时光，看着夕月从呱呱坠地到亭亭玉立，这中间兄妹相处的默契，对彼此生活细节的了解，绝非外人可以体会得到。

她可以装出跟自己亲近的样子，但无法模拟夕月见到自己的那份心态。真正的夕月不可能像她这样周到大方，也不能如她这般冷静自持，在见到江夕月之前，江直谦甚至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本来江直谦还可以将这些归因于世情，归因于两年间诸多变故。但她不可能不记得他手上的胎记——这个胎记在母亲的手上也有。

那些感觉模糊的细节，似乎都能找到合理的理由，但当它们合在一起时，就变成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只有用那事实去解释时，一切疑惑都豁然开朗。

江直谦的表情这般不对劲，江夕月也警惕起来。

只是她还没思考明白，就被江直谦以笑掩盖过去：“没什么，只是想起上贡的事，有个纰漏没有查证。”

江夕月怔然：“那……”

江直谦站起身来，郑重看向江夕月：“小妹，哥哥还有事要处理，不能留在这里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哥哥下次来京城再来看你。”

这么突如其来的道别，让江夕月也倍感意外。但既然他声称有事，江夕月也不好再留，就将江直谦送了出去。

兄妹二人从花厅走到前厅，江直谦委婉劝她留步，江夕月又把他送甬道，那边王管家差人来找，江夕月才跟江直谦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