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婢 第78章 第 78 章

大雨冲刷着天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冰凉盈冲的雨珠带着悬坠天际的冲劲，在地上砸下一个个豆大的凹坑。水流集结成串淌向路旁，再拧结成股流下山去。山间的气温骤降，冷得人后背发凉。从马车上下去时，还听到噼里啪啦落在车顶的声音，像在与车板做殊死的搏斗，令人担心起马车的坚固来。

好在很快就赶到了前山，凭借宁远侯府的腰牌，顺利穿过山门进了慧德寺。

郭环跳下车辕，从知客那里借了伞，护着江夕月从车上下来。只是从马车到殿前回廊的几步路，却也被倾斜的雨丝淋了个半湿。

夏末秋初都穿得单薄，半湿裙衫沾在身上很不雅观。江夕月看了看不远处的云凝烟，她穿的素衣比自己好不到哪去。幸而郭环与那僧人沟通了，说寺里有专为香客准备的干净衣衫，不介意的话是可以换用的。

江夕月抬头看看庭院里，高大的榕树和银杏都被打得七零八落，也不是她挑剔的时候，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寺院里游闲的僧人没有几个，何况正下着大雨，一路从回廊走往禅房，也只有一个知客僧领着众人，听着哗哗倾斜的雨声沉默。江夕月留神着云凝烟的状态，她却服从安排一路不置一词。

到了精舍前的岔路，一间半开小阁里守着另一个僧人，带着一半下人去沙房里安顿了，江夕月等人则跟去主人才能去的精舍休息，这倒也符合情理，毕竟侯府来的人不少。却是来到了精舍跟前，江夕月才发现在寺院避雨的不止他们。

精舍是沿着东院靠正殿的一面修建的坐西朝东的六间禅房，每间屋子都是两面硬山屋顶，建筑格式类似抱厦和倒座房，也没有通常大户家里的复杂格局，内部被一面朴实的橡木或胡桃木落地屏隔开两进。

这屋子当初实是为了纳寝众多僧徒修建的，内部装饰也保留了当初的精简无华，石砌的床榻上铺着竹篾蒲团，桌上摆着最常见的陶制连枝灯，顶层泛黄的纸页在冷风中翻飞页脚，一面却被黑色的镇纸压得岿然不动。

然而便是这样简陋的精舍，却被二三十个行装统一的家下人占领完全了。

江夕月等人来到靠门口的那间精舍，那些家下人还不肯挪步，一般的神情倨傲，非得等到知客师父知会才悻悻离开。靠北边最大的那间精舍门口更是人影重重，江夕月刚刚心里纳罕了一下，便听得背后的巧云低声咕哝：“谁啊，这么大阵仗。”

她顿时熄了好奇心，心想着少惹事端，快点换完衣服了事。可不想她这边安静进屋了，那边守在门口的下人却把这头的事报了上去，而坐在至北房里等雨停的却是两个女眷。

这两个女眷，一个是梳着结鬟髻端庄稳重的妇人，一个是穿着刺绣妆花裙的年轻娇小姐。前者正是大燕大名鼎鼎的内阁次辅韩庸的夫人唐仪，后者则是韩夫人的侄女唐家三小姐唐婧容。

慧德寺自衰败后人流稀少，而韩夫人为人低调持重，做事最不愿引人注目，多年来一直坚持到此处进香。

这一来是因为可以避开纷扰喧嚣，有助于礼佛专注，二来是因为韩夫人多年前曾受觉慧大师的指点，如今觉慧大师人虽不在了，韩夫人仍念及旧时缘故，到此上香也是表达她对大师的怀念。

要是江夕月事先知道这一点，她绝不会主动到慧德寺来避雨。

“宁远侯府的？”丫鬟附耳说了几句，唐婧容就转回了头，她的大丫头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点头，“奴婢去打听了，不是那位三夫人，只是侯府两个婢女，来寺里避雨的。”

唐婧容心里就异样得很。

宁远侯爷跟她的姑父韩庸在朝堂争权夺利，她们虽为内宅女眷，也不可能全无耳闻。何况唐婧容身份特殊，是两年前就被内定为太子妃的人选，因此家中常常有人为她讲解大局，与她谈论经略，为的就是帮她敲砖铺路，以助她日后飞黄腾达。

作为清流党的亲眷，唐婧容一早就知道，于情于理他们都是要支持太子的。

而宁远侯爷手握兵权，不仅跟韩庸政见不合，在国本问题上也首鼠两端。

时时有他支持皇子党的流言四起，搞得包括皇后在内的一干人等都心生不安。

可宁远侯爷是不能收买的。

既然不能得到这样强大的助力，这样强大的存在就会成为一种威胁。因此皇子党默认了以韩庸为首的清流党去扳倒陆承渊，这对韩庸而言也是正中下怀。

有这样针锋相对的环境铺垫，就注定了唐婧容不可能优待宁远侯府。

于是她就侧过头来，轻轻在丫头耳边吩咐了几句话。那丫头听完就利索地下去办事了，唐婧容满意地回过头来，却发现炕头那边的韩夫人没在听禅师讲经，而是耸起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婧容，发生什么事了？”唐仪问道，她说话时声音很柔和，脸上带着淡淡的光晕。她是权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姐，后来又成为了当朝权臣的妻子。便是在内宅之中，她的身份也令无数女子嫉羡，而她却毫无权贵人家的傲慢，时时都散发着润物无声的娴雅气质。

唐婧容很喜欢自己的姑母，她曾无比细心地教导她读书识字，还传授她为人处事的许多道理。正是在唐仪的影响下，唐婧容才改掉了飞扬跋扈的毛病，因此她对自己的姑母几乎是有求必应。

“没什么。”唐婧容走过去坐在唐仪身边，顺势挽住了她的手臂，笑眯眯地问道，“师父讲到哪里了？善现启请分？”

这边，江夕月刚换好衣裳，外头就吵了起来。她走到门口，知客师父正站在两拨人中间调解。

“……这两间精舍已经预定了，请尊驾移步至后院的茶室内避雨。”

侯府的人愤愤不平：“里面根本没有人，哪里是预定的样子？若真是预定了，方才我们过来时为何不说？”

对面的人却道：“那是底下的人不懂规矩，这几间精舍韩夫人一早就说要用的。知道你们是宁远侯府的下人，后院的茶室安顿就足够了。”

郭环去另一间屋子休息了，两边人众喋喋不休。江夕月走上前去询问知客师父，大约是秉着规避争端的本意，他也建议江夕月等人挪去后院休息。

江夕月犹豫了片刻，还未下好决定，凝烟却听到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脱下湿衣裳，只把湿漉漉的头发擦干了，那件宽大的衣衫斗篷似的披在肩头。她眼底红着，眼神冷得像冰。

“哪家府上的人预定的，宁远侯府的人也不能通融么？”虽然脸色不好，但一贯带刺的口吻却没变。她永远自矜宁远侯府的身份，有时的确像个真正的主子一般。

知客师父看看江夕月没动作，只好转头对凝烟行了个礼：“请施主见谅，屈尊移驾。”

云凝烟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充满了复杂的不甘，还有某种郁积已久的愤怒。她突然一甩衣袖，抬高嗓门大声道：“我不走！要走叫他们来抬我走好了！”

说完她脸上就落下泪来，江夕月惊了一跳，连忙上前安慰：“凝烟姐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云凝烟不等她说完，抬头看她一眼：“我是心情不好。”葬友的悲伤还在她心头萦绕不去，稍微刺激一下就爆发了。

江夕月后半句话只能噎在喉咙里了。

精舍这头吵吵嚷嚷定不下来，过不久郭环也过来了，知道对面是韩府的下人，自然一百个不愿屈从。可这里究竟是佛寺，阶下还下着雨，不好闹出什么乱子，就这么僵持在两边。

外头的吵嚷惊动了韩夫人，她听不进去经文，叫唐婧容出去看看，唐婧容提着裙摆走出来，看到宁远侯府的人还没走，脸上的光彩也暗下来。

凝烟拢着衣服哂笑：“宁远侯府的人，也是你们说赶就赶的么？”

唐婧容走过来刚好听见这一句，拨开人丛淡淡道：“宁远侯府的人，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江夕月来这个世界不短了，见过的高门贵女也不少，这会儿循声看去，见到一个妆发十分精致的高挑少女，与她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女子惯以身份品貌分高下，此女眉梢眼角却更多了精明凌厉。掖袖的指尖透出的是撒了金粉的丹蔻，这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的日供。

江夕月不认识她，猜想是韩府的小姐，或许就是韩庸的女儿吧。她笑了笑道：“可佛家讲究众生平等，没有阁下空占着精舍，却不让旁人用的道理吧。”

话音刚落，唐婧容身边的丫头就抢白呵斥：“下人而已，这么牙尖嘴利！”

“下人又如何！侯府的下人也比你们这些小姐高出几倍！”

“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

“阿绿！”

……

“婧容，怎么了？”

原来韩夫人不见消停，突然走了出来。

唐婧容见到她的姑母，顿时野猫变家猫，乖巧温顺地凑到唐仪身边：“没什么事，他们要来避雨的，宁远侯府来的，我正跟他们调解。”

听到宁远侯府这四个字，唐仪也是一怔。而后她转头打量站在面前的人，心里也在犹豫不定地思量。

江夕月什么话也没说，静伫在原地看着她。

片刻后，唐仪淡淡地一笑：“让他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