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婢 第47章 第 47 章

南苑的酒席铺开来，梁老将军居正中上坐，陆承渊坐在下首左侧陪席。来的人里武将较多，兵部不少大老粗，坐在下位末席，吃吃喝喝得很是尽兴。

几个文官却是与众不同，坐在上席对着梁重一顿恭维，也都是看在陆承渊的面子上，没有说那些诘屈聱牙的酸话，直白简洁，更显情意。

梁老将军喝了不少酒，要去散散酒气，众人就起哄着要去看梁重射靶子。

梁重就谢了席，被几个武官拥着去了练武场，老将军上了年纪还喝了酒，脚步都有些虚浮了，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三十丈外挺腰打板，引弦过胸，正中靶心。

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不少年轻官员也沉腰坐马跃跃欲试，箭矢星雨般飞向远处的木靶。

陆承渊走了过来，就有那些好闹腾的要看陆都督射箭，陆承渊还想拒绝，梁重却把弓交到他手里，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试一下，我看看你是不是退步了。”

梁重还真以为他不练功了。

陆承渊笑了一下，顺从接过神臂雕弓，从木筒里抽出一支凤羽箭。

问了梁老将军打的靶子，选中左侧最近的另一个。搭箭开弓，沉肩吐气，几乎没怎么瞄准，长箭刹那间飞出。

这一箭却如惊鸿掣电，带着气吞山河的龙虎之气，凤羽箭不仅正中红心，还穿透了靶心，往后飞出七八丈远，鹞子俯冲般扎在伸展两臂的草人桩上。而箭身却还化不开力道，远远仍见尾羽震颤不停。

人群发出比方才还大的喝彩声，陆承渊贵为都督，跟传说中一样武力了得，单挑恐怕在场全不是对手。

这还是他有意给梁重留了场面。

陆承渊缓缓放下弓，梁重笑得很欣慰，大手不断拍在他肩头，不住口地赞叹：“好小子，跟二十岁一样刚猛！”武将们也赞声不已，看他的眼神畏怯中带着十成的敬重。

陆承渊很是客气，轻轻笑着：“还是梁老将军当年教得好。”他都没怎么喘气，不紧不慢把长弓递给旁人。

梁重对陆承渊很是欣赏，晴光下摸一把胡须，连连点头，心花怒放：“好好好，你这个大都督当得算是深孚众望了，我们大燕有你这样的统领，何愁边境来犯呢！”眼角的笑纹堆了好几层。

陆承渊玄色回纹锦袍加身，人丛中如一把偃月宝刀，站得顶天立地气势磅礴。他是被人夸惯了的，今日又是梁老将军的好日子，对着梁重连道谦辞。

练武场这边热闹，人声鼎沸的，压都压不下去。陆承渊陪了一会儿，王管家过来禀报，说宫里给宁远侯府的赏赐到了。陆承渊就暂辞了梁重，跟着王隶回到南苑前厅领赏谢恩。

豫和堂里就安静得多了，四个下人垂手候在八开隔扇门旁，屏门上挂着御赐的中堂，两侧有四道楹联。绿箩摆在红酸枝木花架上，黄公略穿着玉带贴里，端坐在客座上品着庐山云雾，道貌俨然。管事又差人端了香炉摆上，流烟袅袅，香薰意浓。

陆承渊带人从外面走进去，黄公略就站起身。陆承渊跪下听圣上口谕，听完口谕黄公略站起身来，立刻换了一副奴颜婢膝的笑容，腰背也弯了下去。

“陆都督、梁老将军大喜。夏公公回宫说了这里的情况，皇上听了很高兴，又下令赏赐一盒贡果。冯公公就亲自挑选了这些，命奴婢带出来的，还望陆都督喜欢。”

宴席开始之前，宫里就已经来过人了，陆承渊还亲自到门口去接了，那赏赐都是给梁老将军的，梁重接赏时陆承渊也在一旁。今日接风宴，虽是他主持，到底是梁重的恩荣，陆承渊自己并没有功劳。

可眼前这赏赐却姗姗来迟，若是皇上有意，为何不让夏太监宴前一并送来。而且还是黄公略这个人送来，又特地强调是冯公公亲自挑选，这里头的含义就有些不可捉摸了。

陆承渊就笑了笑，转身在堂前坐下，又请黄公略回坐，说了感念圣恩的话。黄公略便道：“虽说宁远侯府常受圣恩，这些果品陆都督屡见不鲜，究竟还是看一眼，皇上亲自吩咐过了，咱们也望都督能喜欢呢。”

他既这么说，陆承渊就是不能不看了，命人打开八角六层檀木食盒，里头鲜红釉盘放着一些已经洗好的贡品，一层油桃，一层夏梨，一层香瓜，一层蜜橘，一层石榴，一层葡萄。

这些果品确是费了心思的，陆承渊开口道谢，说很喜欢。黄公略就笑着道：“这些贡品里最稀罕的，当属这盘葡萄。这是西北哈密送上来的新种，一般的葡萄籽都是棕红色，这却是难得的青籽葡萄，都督可细细品尝。”

陆承渊就道：“如此，等陆某散了席再细品。”

陆承渊还邀请黄公略入席，对方却摇了摇头，捏着嗓子尖细地笑：“哎哟多谢都督美意，只是咱家出来一趟不容易，还要帮忙看望冯公公的儿子，就不能久待了。”说着就站起身来，陆承渊也不好再留，派王管家将人送出去。

目送黄公略离开，陆承渊自己回坐堂下，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什么。

程玉走了过来，道一声：“都督。”

陆承渊抬起头来，看向程玉。

“冯锦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程玉一时语塞。

冯锦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也是陆承渊安排在司礼监的最大帮手。伺候皇上的第二要人，却与陆承渊暗中利益往来，这层关系一开始是双方心领神会，时间久了也慢慢浮出水面。

因为要避忌，冯锦一般是不联络陆承渊的，这回却借着赏赐的名义送东西来，不能不让人多想。

陆承渊站起身来，从六盘果品里取出那盘葡萄，手指摘了一个塞进嘴里，根本就酸得要命，难以下咽，实无贡品资本。

青籽，请子。黄公略还当着他的面提醒，他要去看望冯锦的儿子，这暗示已经很明白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有一个的。”

陆承渊转身去看，是兵部尚书崔荣。对方笑呵呵地走进豫和堂拱手，却是来禀辞的：“陆都督好客，接风宴办得尽心，崔某也实在尽兴。只是家中有事，两次差人来请，崔某必得回府了。”

崔荣这个正二品兵部尚书，也是进了内阁的，在皇上跟前说话很有分量的。五军都督府跟兵部关系一向友好，陆承渊跟崔荣也来往密切，互相知根知底的。

陆承渊就走过去抱手佳言几句，吩咐程玉亲自把人送上轿子。

程玉去了不久，很快就回来了。陆承渊就问他：“崔大人怎么说？”

程玉很有眼力，该打听的不会放过，回禀道：“崔大人说冯公公是有一个儿子，名叫冯庆，是冯家族亲里选出来的，早些年收了义子的，现今大了，在工部兼着差使。此人好显摆也好女色，仗着宫里有人总是惹事生非，京城官员看在冯公公面子上，他犯的那些事都放过去了。不想近来新提的那位工部侍郎厉害，当着工部大小官吏的面，几句话让尚书大人下不来台，闹着要撤冯庆的差使。冯公公约莫是因着这个，才求到都督跟前了。”

陆承渊一贯看不上好色之徒，认为这种人管不住自己，听完就冷哼一声，左手放在桌上：“这么一个人，让我把他放哪呢？”

程玉想了一会，低声说出自己的意见：“都督，这等好惹事的，不能要啊。”

陆承渊就看他一眼，伸手又摘了一颗葡萄，咂着味道慢慢咽下去了。

“他也知道他那儿子是什么货色，账本的事欠了他的情，不然冯锦敢跟我开这个口？”陆承渊的声音很沉郁，他的处事风格就是捉摸不透，程玉也不敢轻易臧否。

可冯锦在赵自诚一案中帮了他们不少，皇上跟前没少帮着说好话，对方要求都提出来了，这个情是必须要还的。

程玉道：“那都督的意思……”

陆承渊想了一会：“调兵部太显眼了，放户部去吧。”

程玉听了却犯起了难：“这……跨部平调，惹人注目啊。”

陆承渊就没再说话了，手指在葡萄瓷盘边缘轻敲了两下。他的手骨节明晰，手背浮现隐隐青筋，关节内侧全是薄茧，拥有刀刻般的锋棱之感。

大堂里没有别人了，四周安静到空气凝沉，堂外枫杨上的歌鸲唱了几声，更反衬出午后日长人静。

“我再想想吧。”陆承渊把葡萄推开，终是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