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婢 第13章 第 13 章

夕月一下被问住了，泪雾晕散在眼底，迷乱了视线。用刑的人发了狠，耳畔传来的惨叫声更加骇人，清朗的圆月被西风吹来的云盖住，她的心随着惨叫连连发紧。

陆承渊又再走近一步，眸色潭黑地俯视着她，夕月承受不住跟他对视，理亏地低下头去。

这般沉默委屈的模样却更让他气愤，陆承渊心一狠，将手里的玉镯狠摔在她面前。羊脂玉镯受不住撞击，跟地上的石头相撞，立刻碎成了两半。

夕月的眼泪倏然就落了下来。

这玉镯是陆承渊赏她的第一样东西。

在他看来是情之所至，可对她来说却不仅如此。

诚如旁人所言，她不过一介落魄女流，能在家破人亡之际找到栖身之所，已经算是绝处逢生。虽然过去是官家的小姐，可一朝获罪，地位可比贱奴还低些。

论身份，她是罪臣之女。论品貌，陆承渊身边又何曾缺少过女人。凭什么她就能被他看上，从洒扫丫鬟一举成为通房侍女，地位甚至要超过那位凝烟大美人去。旁人都说她不配，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

陆承渊为她帮江家人恕罪，为她冷落了群芳竞艳，他表现得像时时处处离不开自己一样，以至于翠袖都觉得宁远侯爷喜欢上了江夕月。

可江夕月自己知道，一切都只是假象。因为一切的起始，只是因为他在怀念苏挽弦时，她恰好出现在了他面前。

“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地方不能来吗？”细细的下弦月勾住枝条时，江夕月偷偷从围墙翻了过去，还没走出两步路，一道倦沉的声线从身后响起。她浑身一激灵，拔腿就往前跑，身后那人倒也不抓她，只冷冷道：“想死就接着跑。”

夕月只得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借着幽微光线，打量那个魁梧粗壮的黑影。从他的轮廓里她渐渐辨别出，眼前这个形容憔悴，混身酒气的男子，就是宁远侯府的主人，陆承渊。

陆承渊倒没有着急治她的罪，他喝酒喝得太多了，有些腿脚不稳。

江夕月把他搀到院中石凳上坐下，就利索地在他身前跪了下来，磕着头不敢起身——这是她穿书这么久学到的最重要的事，再硬的骨头也挨不过毒打，该磕头时就得磕头。

“奴婢不是有意的，求二爷饶恕。”她颤巍巍地道，也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那个夜里她的嗓音一直软得像棉花。

她战战兢兢地求饶，陆承渊默然地看着。看了一会她还不起身，像一只虾子似的弓在地上，他莫名就觉得有些好笑。

这笑意虽然很迟缓，却分明带着些额外的情绪。

像是悲伤，像是仇怨，又或是孤独和寂寞一类的东西。

江夕月趴在地上的眸子闪了闪，云影飘过月前，她试探地抬起头来。这瞬间却看进了他的眼里，毫不设防毫无保留的悲苦，令人感慨与平日里的判若两人。

可能是因为她表现得太乖巧了，陆承渊感受不到一丁点威胁，才放心地任由她打量。可她只看了一眼，又惶恐地低下头去，动作间仿佛自责刚才为什么要抬头。

陆承渊微微牵了牵唇，他已经连喝了好几坛酒，又是在夜里，实在头脑都有些发昏了。为免醉过去难受，他强逼着自己跟江夕月对话。

“叫什么名字？”

“夕月。”

“哪个夕？”

“夕阳的夕。”

陆承渊轻唔，看看天上的下弦月，正好是夕月。

“我好像没见过你。”

江夕月闷着头道：“奴婢是二门守门传话的，且是前月里才进府的，二爷没见过也在理。”

陆承渊接着道：“虽说你前月才进府，可是想必你进府时也有人告诉过你，府中有一处于归院，是已故夫人的居处，没有我的允许别人不能进。”

江夕月沉吟片刻，无奈地点了点头：“……是。”平日里就觉得这里人迹罕至，很是奇怪。虽知道陆承渊有恋旧情结，可总归很少往这方面想。何况她从没听说陆承渊进过苏挽弦的旧居，估量着他怕睹物思人，是不会轻易进到这院子里来的。哪知道这男人喜欢半夜偷潜进来喝酒，且刚好被她撞个正着，当真是出师不利。

江夕月的脑海里飞速闪过无数书中情节，苏挽弦的家世，苏挽弦的婚事，二人的相处……想来想去她明白了。八月，这是陆承渊初次见到苏挽弦的时候。

陆承渊语气冷了：“知道你还敢来？”

“奴婢是知道有这么一处，可日常里并不往这边来，因而并不知道是这间院子。现在二爷既如此说，奴婢也明白了，都是奴婢鲁莽，打扰了夫人亡魂，奴婢知错。奴婢这就离开，还望二爷允准。”

面前这女子很会说话，她一番话连解释带求情，只等他点头，私想便能全身而退。陆承渊看出来了，却没答应。他心绪沉重，正需要这个意外缓和一下。

江夕月等着他答允，翻墙这事就可大事化小，不想等了一会，陆承渊一声没出。月色淡淡，院子里微风吹拂着，早开的桂花飘来隐约香气。

“总得有个缘由吧。”陆承渊拿起酒壶晃着，侧着头缓缓道。

江夕月不敢迟慢，立刻道：“二爷垂询，其实是奴婢同住的姐妹犯错挨了打，奴婢听说西边林子里长着些三七，就过来采一些……”

陆承渊皱眉：“受伤了不去药房拿药，却跑到这来现采？”

江夕月回道：“二爷有所不知，药房的药都是供主子们用的，奴婢的姐妹只是后院里洗衣的，奴婢自己也没有几个钱，不好到药房去买的……”

陆承渊舒展眉心：“这么说，你倒是情有可原了。”

江夕月柔声：“奴婢不敢。”

陆承渊却突然道：“抬起头来。”

她只好照做。

借着清幽月光打量，面前的女子身量纤纤，有着鹅蛋脸庞，迥迥细眉，生得肤白细腻，气质沉静，单看相貌倒是上佳美人，当个奴才委实可惜了。只是陆承渊方才不觉得，现在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眼熟，隐隐似乎想起点什么，却越想越头疼得厉害。

脸侧和胸口不断地涌起一股火热，似乎浓烈的酒气顺着身体蔓延开来，灼烧得他头昏脑胀。

陆承渊站起身来，月色下的身影有点摇晃，他也不说话，径直往院门方向走去。江夕月懵懂地抬起头，看他都走出去了两丈远，却又突然发话：“把酒壶拿过来。”

她连忙爬起身来，拎起桌上的酒壶跟过去，侧眼瞧着陆承渊的身影，心中打鼓这是否算饶了她。

陆承渊没有回身，一步一顿地往前慢行。

于归院是苏挽弦的旧居，也是陆承渊当庶子时的居所。这地方在整个侯府中地处西北，因为当时的侯夫人讨厌他，不仅在饮食起居上处处克扣，还把他安排在了侯府最偏僻的地方，那时的于归院鲜少来人，甚至于荒草漫径。

后来陆承渊凭着自己的本事，娶了当时丞相府庶出的七小姐苏挽弦。为了讨好爱妻，他就着意修整这片土地，逐步地添了名贵的树木，曲折的庭廊，又挖地引泉，开路挪石。装点得精致清雅，只为博取红颜一笑。因此即便十年过去，这无人居住的院子依然风雅不减，弦月银光下更显出别具一格的美。

江夕月跟着陆承渊走过桃下，过了丛丛桂树梅林，前面是一道茅草棚开扇木门。这木门有礓蹉带，比旁边地面更高些。陆承渊从门中走过，江夕月无言跟在他身后。

下坡的时候，他却趔趄了一下，差点向前绊倒。

江夕月慌了一瞬，下意识跑了两步，凑到陆承渊身侧问：“二爷没事吧？”

陆承渊抬起头来，看到的是眼前少女娉婷美貌，雪白的脸上两颗乌珠般的深瞳，有月华在其中倒映光彩。

陆承渊把一条手臂放在她肩上。

江夕月以为他要像方才一样撑着身子，就往前靠了一步，哪知陆承渊突然一个用力将她拉进怀中，另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江夕月低呼一声，被迫仰起脸来，陆承渊却慢慢抬起右手，若即若离地抚着她鬓角的发丝。

江夕月浑身都僵住了，那手指在她耳侧带起一阵阵热浪，她像筛板似的微微抖动起来，却只看到他眼中意味不断加深，墨瞳渐渐地失去理智的光，变得像深渊般沉沦堕落。

江夕月发现自己根本喊不出声。

陆承渊暗下眸色，倾身吻了上去。

那夜月光下的迷乱自然没有持续很久，但是却激烈到江夕月的嘴唇流了血，陆承渊仿若狂风暴雨般将她的呼吸一扫而光，回过身来江夕月只觉得手脚发麻，涣散着目光，压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陆承渊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方才一通发泄令他清醒了不少，他没理会僵硬的江夕月，大步向院外走去。

从院门出去后不远，在青石台阶的前面，果然有一群人站在冷风中，正挑着灯静候着。陆承渊走过去，王管家等连忙凑上来，恭敬地道：“二爷要回去吗？”

陆承渊皱了皱眉，王管家才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呆滞的女子。王管家认出江夕月身上的服饰，却见陆承渊转过身对她道：“酒壶给王管家，你回去吧。”

“哦。”江夕月抿了抿唇，直愣愣地走到王管家身前，把酒壶递过去，然后直愣愣地转身，同手同脚地向着黑暗中走去。

陆承渊看在眼里，想到方才情状，烦躁地揉了揉额头。

王管家察觉到不对劲，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陆承渊果然道：“吩咐下去，那个金环，打三十棍，放到庄子里去喂猪。”

王管家大吃一惊，金环可是位新宠啊，凭着一身曼妙舞姿，陆承渊最近很是眷顾她。这怎么来了还没有俩月，就要放到庄子里去喂猪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怎么禁受得住。心里很是疑惑，可陆承渊的语气太冷，又寒得他不敢发问。

陆承渊又问道：“听说金环还给过你不少钱？”

王管家大惊：“二爷容禀，金环姑娘给老奴的东西，老奴都放回库房里去了，绝没有趁机据为己有。”

陆承渊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对她？”

王管家回道：“二爷做事自有道理，老奴不奇怪。”

陆承渊却看着他道：“我告诉你，是让你转告她，回去做个明白鬼。她是聪明，可是聪明过了头，敢在我的酒里下药，就是找死了，懂吗？”

王管家嗓子眼儿吞下个秤砣，心想这金环姑娘真是不知好歹，给陆承渊下药，真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了。

“老奴知道了。”

“还有，”陆承渊看向江夕月远去的方向，皱着眉想了想，又顿了顿，才语气复杂地道，“刚才那个丫头，把她挪到我院里去伺候。”

王管家又呆了，心想方才那女子他就看了一眼，连个样儿都没记清呢，又该怎么去找人。于是他问道：“不知二爷要安排那女子做什么呢？”

“做……”陆承渊又支吾住了，想了半天一横心，脱口道，“就做洒扫吧。”

“是。”

“唔……慢着。”虽则这么说着，陆承渊却打断了自己，是因为想起方才江夕月站在月光下，那委屈巴巴的可怜表情。似乎对突如其来的触碰无法接受，她直到离开都僵得像块木头。那形容就好像小猫小狗被欺负了一样，让陆承渊生出一股罪恶的自责。

总觉得这样似乎还不太够。

“库房里放着一块羊脂玉镯，是三年前进献的贡品，拿去给她。”陆承渊补充道。拿块价值连城的宝物弥补，应该是差不多了。

王管家更惊诧了：“这……”这位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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