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那拉氏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他。
那是雍正年了,她还是十几岁的少女,他跟着春和来富察府里同福敏先生下棋。
她原是在老祖宗屋子里头伺候的,众人正说笑间,春和进来请安,因有外男,几个婆子忙拿了屏风支着,她透过屏风看见外面的他,身形挺拔,声音洪亮。
因有贵客,富察府开了宴席。不知怎么的,她借口更衣,去了亭子那头,隔着碧波潭,远远地看见他们在投壶,明明春和、傅清他们都在,他在他们几个人之间却是那样出类拔萃,那样耀眼。
她咬着唇在亭子这边等了半日,只看到他们渐渐往小花园那里走了,她才悄悄从小石子路那过去了,等她到了小花园,却瞧见那男子正拉住一个女子,她慌忙往后一躲,只听到那男子轻声道:“不要生气了。”
那女子哼了一声,“我说过我最讨厌旁人安排我。”
这声音,是臻臻。
她捏紧了帕子,这是……
她又听得那男子略带笑意的声音:“选秀那也是皇上的旨意,与我何干,怎么就是我安排的?”
“我明明……”臻臻似乎被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又道:“那你也不能……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这话说出来,那男子似乎很是受挫,声音虽然没有往常的笑意却依然温柔:“我知道。”
臻臻不是那样愿意伤害旁人的姑娘,此时也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分了些,便道:“你是皇上的阿哥,有那么多的姑娘排着队等着嫁给你,你何苦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
皇上的阿哥?
叶赫那拉氏抬起头,当初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也老了,鬓间都是白发,而她呢,终是嫁给了春和,和富察氏一族至死纠缠了一生。
“你有什么可说的?”乾隆帝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叶赫那拉氏跪在殿上,冰冷的青砖让她的旧伤一阵又一阵地疼痛,那是小时候被父亲罚跪的旧伤,自从她嫁给了春和,就很少再受这样的罪。
“皇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您不是想知道,当初到底是谁设下的局吗?”
乾隆帝沾墨的笔顿了顿,叶赫那拉氏知他正在细听,便笑着道:“皇上,您自己不就是亲历者,不就是您自己害死的臻臻吗?”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桌前的笔砚顿时摔了出去,摔了个粉碎。
龙颜大怒。
“我不配。”叶赫那拉氏突然笑起来:“皇上,您配吗?”
爱兰珠正在提笔画画,刚画了一株花,泽兰就匆匆从外头进来,小声道:“公主进来给太后问安,捎了东西让小宫女带进来。”
和硕和嘉公主,福隆安的福晋。
从来都是阿颜觉罗氏进宫,这会子竟连公主也惊动了,而且不是听说公主病了?泽兰又凑到爱兰珠耳边小声道:“老太太进宫了。”
爱兰珠手里的笔顿时跌落下去,朱红的花上,立刻染上了一痕墨绿。
爱兰珠忙问:“是去寿康宫”
太后才见了叶赫那拉氏,怎么可能这会子又见?
泽兰摇了摇头,看着泽兰的脸色,爱兰珠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在养心殿。”
养心殿。
乾隆帝看着地上跪着的叶赫那拉氏,仿佛是见了老鼠那般恶心:“朕以为你能说出什么,看来不过也只是枚棋子。”
叶赫那拉氏捏紧了手里的佛珠,那是莺儿年前来看自己的时候送的。
“皇上,您如此多疑,连臻臻也信不过。”叶赫那拉氏道:“这就是开始。”
乾隆帝的皱着眉看过去,叶赫那拉氏似乎很是得意:“弘旺。”
听到这个名字,乾隆帝的手不由颤抖起来,叶赫那拉氏的声音犹如秋天的枯叶一般,令人寒战:“你的心里,总觉得臻臻只欢喜弘旺一个人,总觉的臻臻嫁给你是因为父母之命,皇上,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棋子了吗?”
所以,富察氏会去接济弘旺的福晋和孩子,富察氏的贴身箱子里头放着当初弘旺给她写的书信,富察氏会因为愧疚不肯原谅他。
叶赫那拉氏抬起头:“高氏,也是个聪明人。”
乾隆帝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叶赫那拉氏咳了一声,接着道:“若不然,那碗药又怎么会让陆氏喝了下去。”
她的孩子,她曾有过一个哥儿,是因为富察氏容不下她,再不许她有子嗣,才没有了性命,她怎么能让富察氏臻臻有孩子,高氏,比她妹妹更加聪明伶俐,一面做出温柔可人的模样,一面又是那样的毒辣狠绝。
乾隆帝看着叶赫那拉氏,“朕问你,当初在那船上是不是……”
“你不知道。”叶赫那拉氏说道:“富察氏的阿玛是怎么死的,当初就是因为妒忌,她额娘将那小妾发卖了去了花船上,她阿玛就是因为去了花船才惹了那样的病症,她祖母将她们母子几个恨得牙根痒痒,她也因此落下了心病。”
臻臻。
他再次遇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再无以前那样轻快的表情,忽而变得那么沉重,他承认他是嫉妒,这样艰难的日子,是弘旺陪她走了过来。
而不是他。
乾隆帝忽觉眼中酸涩,他的臻臻从来都很好,是他自己。
心魔作祟。
“你们在宫里头安排了多少人。”乾隆帝看向叶赫那拉氏:“舒妃,明贵人?”
泽兰将桌子收拾妥当,吉兰端了茶进来,泽兰小声道:“要不要捎信给舒妃。”
爱兰珠吃了茶,手边是上次阿穆托人捎进宫的信,上面只有一个字:“和。”
看来,老祖宗的事情,公主出手了。
“不必。”爱兰珠将茶盅放下,“去了反倒打草惊蛇,着了陷阱,且看着吧。”
叶赫那拉氏此刻跪在青砖之上,虽知道此次来了必不一定能回,想起女儿反倒平添了勇气:“皇上,富察氏对您最大的算计,就是将臻臻嫁给了您。”
要怎么让皇上打消一切顾虑,即便富察氏如日中天,也无法敌得过一个君王的疑心,因为多疑,他怀疑自己的妻子,怀疑自己妻子的母家,却不得不看在妻子的面儿上多有依仗。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解开皇上的心结。
“解铃还须系铃人。”爱兰珠看着窗外,廊上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学舌。
说来也是可笑,皇上不相信枕边人,却相信一个害死自己妻儿的人。
“委屈了姑娘。”泽兰用的是在闺阁时的旧称,爱兰珠脸上却是释然的笑,“有什么好委屈的。”
泽兰道:“若不是……姑娘也不会为了富察氏阖族进了宫,依着姑娘这样的人品和家世,哪里会愁嫁给怎样的人家,必定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皇上的年纪都可以当姑娘的祖父了,富察氏就这样将姑娘推进了宫,明眼人都知道,姑娘在这宫里是挣不出什么好前程的。
“富察氏这样的家世。”爱兰珠道:“你要知道,富察氏在皇后之前从未出过公候,世袭的也不过是牛录罢了,之所以会有忠勇公的世袭,虽有伯祖父赫赫战功之缘故,但又何尝不是皇上看在亡妻的面儿上。”
泽兰心下了然,却又心疼爱兰珠孤身一人,道:“姑娘,可皇上对您……”
没有感情。
爱兰珠心里清楚得很,如果她不是出自富察氏,皇上也许会对她另眼相待,而正因为她出自富察氏,皇上才会将她接纳进宫。这其中的因果缘由,谁又说的清楚呢?
“只希望,老祖宗看在亲生女儿的份儿上,能够给富察氏阖族一条活路吧。”
叶赫那拉氏被拉了下去,王常贵低着头进来伺候,步入暮年的乾隆帝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现出老态,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坐在龙椅上。
王常贵见茶冷了,正想换一杯,就听到乾隆帝略带嘶哑的声音:“王常贵,你说,皇后会恨朕吗?”
这么些年来,皇上说的皇后,只有出自富察氏的那位。
王常贵忙跪下道:“皇上,皇后娘娘心慈仁善,必不会责怪皇上。”
“心慈仁善。”乾隆帝长叹一口气:“她一向仁善,是我狭隘了。”
说着说着,不由用起了平常称呼,王常贵不敢应,只跪着。半晌,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乾隆帝站起身,“朕去寿康宫请安。”
王常贵忙宣了仪驾,乾隆帝摆手:“不必了,就你陪朕去吧。”
寿康宫里,太后刚得了消息,张姑姑一脸的慌张:“太后,这下子该如何。”太后瞥了她一眼:“你慌什么,哀家还是皇上的生母,再说了,当年你也在,这里边的事情与哀家何干。”
虽说是没有干系,若没有太后的安排,叶赫那拉氏也进不了船。说来,也只怪那个叶赫那拉氏太过贪心,原和太后说好的是将叶赫那拉氏的一个姑娘送进来,谁知道船帘一掀开竟是叶赫那拉氏。
太后虽气恼,却也无法,本想要安抚皇后,却被皇后娘娘顶撞,只能端着架子训斥皇后。
谁知道皇后气性这么大,转眼就病倒了。
皇上虽是太后亲生,自小却不在太后身边长大,是由两位贵太妃在圆明园抚养着的,若说骨肉亲情,当初两位贵太妃薨世,皇上大哭了一场,虽太后若偶有风寒或不自在的地方,皇上也是日夜侍奉,太后却更不自在。
太后心里有个疙瘩,总觉得皇上只是对自己面儿情,看着皇上和皇后绢蝶情深,太后更想起了自己当熹妃时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