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闻言也不辩白,直挺挺地朝地上一跪,额头干脆利落地应声触地,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晋平太子最是疼爱这个弟弟,见到弟弟伏在地上,下意识地伸手想把他扶起来。
可是想到方才父皇暴怒的模样,忍了又忍,那手到底也没能伸出去。
这次阿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曲祥年打得满脸是血的事,不到半日的功夫就传遍了京城,惹得满朝文武哗然!
御史们连夜写的弹劾折子,只怕明日一早便会堆满父皇的案头!
那曲祥年不仅是安国公的世子,更身兼户部侍郎一职。阿然这次可闯了大祸!
父皇气坏了,平日里阿然和阿璠打打闹闹,大家可以说是兄弟之间的玩笑,现在堂堂皇子竟在光天化日下、闹巷集市里,故意殴打朝廷命官!
这叫什么?这叫目无法度!
想到这里,晋平太子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哀伤。
阿然这是为了他!别人不知道,他却一清二楚,去年建安遭了旱灾,父皇指了他去建安一带赈灾。
朱相等人原定赈灾所需三十万两白银,户部尚书却当朝哭穷,声称国库空虚,只能凑出十万两。
父皇无可奈何只能先拨付十万两,因灾情紧急,命他连夜带着平灾银先行一步。
临行前,父皇又自掏腰包从私库里补贴了五万两给他。
但是!
晋平太子想起赈灾的日子,心中一阵心酸愤懑。
等他千辛万苦带着平灾银赶到建安,才发现其惨烈程度,远超地方官员在折子里写的那般草草。
入目饿殍遍野、尸横遍地!
侥幸活下来的人里几乎见不到老幼妇孺!
井底旱出利爪刨过一般的裂纹,四处没有丛林,只余下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片树皮的树干,更遑论野菜野草!
十五万两的平灾银几乎不到一个月就用尽了。
他亲自监督,没日没夜地精打细算,除了迅速递给父皇的求助折子,他几乎把能想到的人脉、能揽钱的法子都用了!
发动周边各方支援、飞鸽传书太子妃发动民间募捐,可这些在天灾面前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没有法子,那些快要饿死的都是庆国的子民,他不能不救他们。
于是他背着朝廷,偷偷支出了一大笔银钱,他挪动了一笔来自东宫的军费,那是一支只由舅公卢大将军秘密培养出来的、只效忠于东宫的军队!
这支军队所需的军费年年都由东宫秘密送往军中,今年的早已准备好,只是还未来得及送出。
这件事除了他和舅公只有阿然知道。
于是阿然带人秘密出城,亲自将这笔军费送来才缓了建安之急。
终于解决了建安之难,他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被宫里的暗线告知他写回京的求助折子是被通政司拦了下来,说是曲世子出面,传达的是六皇子的命令。
阿然一听就火冒三丈,拧着头往外冲着就要去揍六皇子,被他拦住了。
因怕伤及皇族颜面,他没有让御史弹劾六弟,而是私下告诉了父皇,父皇听了之后也只是沉默了许久。
他心里有些不服,可父皇说国库空虚是实话,即便收到了求助折子,也的确没有银子可以拨付,北漠国一直虎视眈眈,若是国库真的一分不剩,那万一外敌入侵,打仗的钱打哪来?
总不能为了一个建安城,把所有子民和祖宗基业都搭进去吧?
父皇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格外疲惫。
国库空虚一直是父皇乃至整个朝廷的心病和掣肘,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或许父皇的默许,有几分是因为对六弟的偏爱,但他相信,也愿意相信父皇是真的想救建安,只是心有余力不足……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挪用的军费总要补上才行,舅公已经为了他付出了整个后半生,他不能再让舅公为了军费发愁。
可他翻遍了整个东宫,太子妃也悄悄变卖了许多首饰。
阿然甚至把他送给他的铺子都卖了不少,也只凑出了八万五千两。
八万五千两!哪里够!为了这笔军费,他几乎愁红了眼睛,夜夜不得安眠。
忽然有一天,阿然找到他,说他有办法,只不过要出一趟远门,叫他先把八万五千两银子偷运过去,再去信给舅公想法子缓一缓,等他出京不出三五个月危机便可解。
可他不放心。
不放心这个还是少年的弟弟独自外出那么久,于是他硬着声音叫他不要管,自己会想法子。
谁知第二日便传来,阿然和六弟阿璠,在京城最大的伎院馥红院大打出手的消息。
御书房里,原本就生气的父皇被阿然一顿顶嘴,再加上阿璠在一旁拱火,竟直接下令要将阿然逐出京城!
是他苦苦哀求,又拿出建安之功才勉强稳住父皇。
逐出京城之令改成了幽闭半年外加罚俸三年。
阿然当时定时气坏了,不是气父皇,也不是气六弟。
是气他这个兄长,气他破坏了他的计划。
当初挪用军费是他的决定,到现在为止他也从未后悔过,他不能让阿然为他承担这份“外债”。
可阿然不死心,竟又找借口将曲祥年当街打了一顿,一连串儿地闯祸终于惹怒了父皇。
方才他着急从御书房出来时,父皇和众翰林正在拟旨,看父皇之意是将阿然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回京!
他当时心里一片冰凉,这是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命阿然永世不得回京,是当没了这个爱惹祸的异族儿子?
不!阿然已经够苦了,父皇不要他,他这个兄长说什么也要护住他!
为今之计唯有让父皇先息怒,方有后话。
晋平太子深吸了一口气,拉起七皇子就朝外走,七皇子不防备被他拉得一个踉跄。
两人来到御书房前,不待吴珃反应,晋平太子便迅速摘下九旒冕,脱下衮龙袍,只着里衣笔直地朝着御书房门口跪倒在地,高声喊道:
“父皇!儿臣不肖!儿臣身为兄长,却未能约束管教好幼弟,实为失职,父皇若要罚,儿臣愿领同罪!
“只求父皇暂息天子之怒!以安社稷民心!”
七皇子呆呆地看着晋平太子。
兄长为了他竟当众宽衣除冕,堂堂太子!
七皇子立即上前捡起地上的衮龙袍要为兄长披上,晋平太子却一改往日的温和有礼,猛地打掉七皇子的手,一把扯过他一同跪下。
又趁七皇子歪倒之际麻利地拆掉他头上的金冠。
一头微卷的头发顿时披散了下来,冲散了七皇子原本精致锐利的面孔,而多了几分可怜。
再加上因愤怒而泛红的双眸,更平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艳丽之色。
御书房当值的几名侍卫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去,这位七爷的脾气,和他那犹如天人的面容可完全不相符,只怕再多看一眼,就要被这位爷用鞭子抽个半死。
两人这一跪就是一夜,直到第二日天微微亮时,皇上身边的盛大伴才轻手轻脚地打开御书房的大门,说奉了官家之命请太子和七皇子进殿。
七皇子斜着盛大伴,错咬着牙,按了按麻木的双腿,伸手扶起同样双腿麻木几乎站起不来的晋平太子。
御书房内,皇上坐在南面上首的官帽椅上,正慢慢喝着一盏参茶。
这是皇上还是王爷时就有的习惯,用早膳之前先饮一盏参茶,再看两篇佛经静静心。
见到两个儿子进来,皇上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案几上,目光冷冷地盯着七皇子。
不等两人跪好请安,皇上就率先语气不佳地开口道:
“既已不听朕的教诲,又何必作出这副可怜样?朕这一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从不为难臣民,偏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幼时便惹是生非,目无尊长,整日里没个安宁,长大了更是劣性不改,为非作歹!如今竟敢当街殴打朝廷官员!如此目无律法,朕岂能相容!”
晋平太子吓得冷汗直流,拉着七皇子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语带戚戚道:
“父皇息怒!七弟自小丧母无人教导,虽顽劣了一些却丝毫不敢违逆朝廷律法!望父皇念他年纪尚小,一时冲动,从轻发落!”
皇上冷哼一声,微眯着眼看着晋平太子道:“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宽衣除冕跪在朕的书房外,是想威胁朕?”
晋平太子膝行两步,伏到皇上脚边,声音哽咽着答道:
“阿爹!都是儿子的错!阿爹日理万机,儿子帮不上阿爹,也没有管教好阿然,是儿子无能,心中有愧,又怕阿爹一时之怒下断了今后的父子情分,故才宽衣除冕请罪,今后儿子一定会约束好阿然,还请父皇饶了他这回吧!”
见皇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晋平太子暗暗攥紧了双手。
“求父皇收回永世不得回京的旨意,派阿然去重塑建安城,儿臣愿意替阿然担保,只要阿然一日不把建安城重塑好,一日就不得回京。”
晋平太子知道他这个弟弟有多倔,不遂了他的心意,他还会一直一直惹祸,直到顺理成章地被逐出京城。
建安城气候独特,宫里用的龙凤团茶大都是建安特产的北苑贡茶所制,这次因旱灾北苑贡茶几乎寸叶未收,使国库损失了好大一笔银子不说,宫里的龙凤团茶也变得十分金贵起来。
建安城重塑的事情成了皇上的心头大事。
故而听到太子的请求,皇上思虑再三,最终还是点了头。
不过去建安城之前要先去安国公府致歉,再去皇陵跪三个月,待反思好了再行出发。
傍晚,永乐宫里,六皇子正和母亲曲贵妃说着早上的事儿。
想到太子和老七满身满脸的狼狈,六皇子笑得一脸快意,曲贵妃歪在美人榻上以袖掩唇,也是轻笑出声。
曲贵妃出身安国公府,虽年近四十,却容貌姣美,笑起来脸靥露出两点酒窝,因保养得宜,眼角没有丝毫细纹,甜美娇俏得宛如二八少女一般。
六皇子其貌不肖其母,更似皇上,也算得上是仪表堂堂。
“阿娘没看见,太子自诩温文尔雅,昨天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啧啧,那样子真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