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这天,冬雪更寒,江漾声对妈妈闵雪说,要回家过年。
这让闵雪欣喜之余,又感到震惊意外。
因为从高三毕业那年起,江漾声再也没回过家,一次都没有回来。
每次都是说忙,忙,忙。
除了定时打钱过来,平时打来的关心慰问的电话,也少的可怜。
闵雪赶紧到超市采购了许多食物,又特地去了很远的菜市场,挑选了最鲜的老母鸡,现场宰杀,用来煲汤。
她嘴角含不住笑意,总向上扬。
她的丈夫江东来,帮她提着三四个大袋子,一股噜全部放在车里。
“儿子回来一趟,看把你高兴的。”江东来嘴上取笑闵雪,其实他也很高兴,只是不自知而已。
闵雪一路哼唧唱着歌回家,她吩咐江东来把家里搞得干净喜庆些,她则是闷头在厨房里忙活。
下午五点钟,江漾声提着行李箱回到家,他的爸爸江东来将他的行李箱提过来,拿一条赶紧柔软的毛巾给他擦身上的雪花,向室内大喊道:“儿子回来了!”
闵雪围裙都来不及卸下,急匆匆地跑出来,紧拉江漾声的手,目光含泪,神情激动:“漾声,你回来了!”
江漾声注意到多年未见父母,他们矮了许多,父亲鬓间有白发,母亲眼角的皱纹也多了起来。
他心里五味杂陈,头顶笼罩黯淡的阴霾。
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到大,父母没有打骂过他一句,甚至是在最叛逆的少年时期,他们也没有吼他。
如今,他虽然已是成人,仍旧是父母心中的乖儿子宝贝。
他什么也不用做,爸爸已经给他暖起了屋子,泡好了他喜爱喝的可乐,妈妈则是将他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被子被套全部换上了崭新的。
还给他的床头边放了一条大红色内裤,因为来年是他的本命年。
“漾声,先好好休息,等会饭熟了,我们叫你。”闵雪温柔地对他说。
“嗯。”江漾声房间暖和,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他思绪万千,手臂搁在额间,眉头半皱。
晚餐,母亲闵雪忙前忙后,准备了极其丰盛的年夜饭,江漾声一看,全都是自己爱吃的,酱肘子,五花肉,铁板土豆,鸡柳,里脊……光是汤就做了三个,有母鸡汤,鱼汤,羊肉汤,还有一个牛肉火锅。
他向来爱吃肉,可如此丰盛一桌肉菜,他却毫无胃口。
因为他心里藏着事。
为了不扫父母的兴致,他只好强颜欢笑,闷头吃饭。
临近十二点时,已有烟花轰轰响起的热闹声。
江漾声用最新的手机号给梁思影发去消息:
小影,新年快乐。
他发完后,手机锁屏,不作期待,因为他知道梁思影是不会回复他的。
待母亲闵雪收拾完餐桌后,一家人聚在电视机前,坐在沙发上。
等倒计时的钟声响起,父亲江东来到外面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此起彼伏。
“妈,我有话想和你说。”江漾声认真看着母亲闵雪。
闵雪关掉电视,正好江东来放完鞭炮回来,她对他说:“你先去书房里坐一会儿。”
江东来没理解她的意思,反而凑近他们,开玩笑的语气:“你们母子背着我掏什么耳朵呢?我也想听。”
闵雪音量大了一点,重复道:“江东来,你先去书房呆一会儿!”
“好吧。”江东来虽然错愕,但还是给自己泡好了茶,自觉去了书房。
客厅异常安静,闵雪问:“漾声,你想对我说什么?”
江漾声:“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嗯。”闵雪轻声回应。
“他是男生。”
这次,闵雪沉默。
江漾声也没有说话,低头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
“所以,漾声,你打算怎么办?”许久,闵雪问。
“妈,我想了许久,我不想放不下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江漾声眼尾沾染忧伤,语气沉重。
“他是不是叫梁思影?”闵雪问。
江漾声惊诧地朝闵雪望去,闵雪悲哀地扶额,沉默地长叹一口气。
江漾声自小活泼开朗,什么事都憋不住,都喜欢和她说。
喜欢哪个人,讨厌哪个人,揍了哪个人,骂了哪个人……放学一回家,江漾声的小嘴巴,就像上了发条,没停过。
闵雪耐心地听他说话,乖巧地抚摸他的脑袋。
直到他上了初中,到了叛逆期,话越来越少,什么事都不告诉她。
但作为母亲,她没有苛责他,反而一直暗暗地关心他,了解他的内心。
初中时,江漾声不学无术,又爱打人,狐朋狗友一大堆。
到了高中,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以前在嘴边随口而出的脏话都没有说。
这些变化,闵雪悄悄记在心里。
高中毕业,到了大学,江漾声一直不回家,哪怕大学就在北都市,回家半个小时就能到,他仍旧不回家。
明明以前一放学就急忙跑回家和自己说说笑笑吧唧小嘴的孩子,为什么如此抗拒回家?
他在逃避什么?
或者说,他在逃避父母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后来,她在打扫江漾声房间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一个方正大红色木檀盒子,她好奇打开,里面是一个红绳玉佩的手链。
柔软的黄布方巾垫着,很珍惜地藏好。
方巾上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白纸,上面画着两个小火柴人,手拉手,一个高一些,龇牙咧嘴大笑,一个矮一点,温柔翘起嘴唇浅笑。
他们都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脑袋上没有画长发,高一点的火柴人旁边的名字是江漾声,矮一点的火柴人旁边的名字是梁思影。
她看到这些,似乎懂得了什么。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江漾声久违地赶回来,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出心中的秘密,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没有如一般家长暴怒,生气,叱骂。
一个男孩,从他的嘴里得不到任何一点关于女生的话题,毫不感兴趣,且逃避父母,抗拒回家,坚持独身。
闵雪今天真正从儿子嘴里,得出最明晰的答案。
“江漾声!”忽然,闵雪大声音吼他,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江漾声默默承受母亲的怒火。
“江漾声,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不回家的理由吗?!要是有一天我和你爸死在了家里,你也不打算回来是不是?!”闵雪摇晃他的肩膀,眼眶通红。
“妈,我对不起你和爸。”江漾声抱住激动的母亲。
“漾声,今天你主动和我说出来,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决心了。”闵雪手抚摸刚刚被她打红的左脸,“这么些年,你在逃避我们,我没见过你的笑,也不知道你的苦,其实我们做父母的,哪个不担心自己的孩子,你看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愁死了。”
“妈!”江漾声忍不住哭了出来,“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儿子,哭出来就好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忍着,肯定不好受吧。”闵雪拿纸巾为他擦眼泪,“漾声,我和你爸爸,在你心中难道就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吗?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男生,你应该要有勇气和我们说,这才是以前那个敢作敢当的你。”
江漾声听了此话,既感动,又愧疚。
他深恨当年的自己,为什么如此懦弱不堪,既想要当别人眼中的正常人,也想要拥抱梁思影。
“漾声,你一直愁眉不展,一定在怪自己,可妈妈告诉你,别再怪自己,谁都有第一次,谁都有害怕的时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天的你很棒,因为你成长了不少,勇敢了许多,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闵雪温声细语鼓励他。
“妈,谢谢你。”江漾声哭得像小孩子,一颤一颤。
“孩子,我们做父母的,不理解你,还有谁理解你?相反,你正是因为太在乎我们的想法,所以才一直逃避我们对不对?”
闵雪温柔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说,“漾声,当年我怀你的时候,真的很幸福,你出生,你爸爸为了给你取名字,翻了一天的字典,我还记得他那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可搞笑了。”
“你慢慢长大,你小时候那么活泼可爱,会跟在我身后,甜甜糯糯地叫‘妈妈’,我想那是一个做母亲最幸福的时刻。”
“你让我们体会到了做父母的美好感受,我应该谢谢你。”
“漾声,孩子不是父母的工具,总会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与生活。分离的过程虽然痛苦,但这是必然的,我们是我们,你是你。”
“漾声,只要你健康,平安,幸福,在得空的时候,经常回来来看我们,我和你爸,再无所求。”
闵雪轻抚他的脑袋,眼眶含泪,“可别像这些年,再冷漠疏远我们,不然我和你爸爸该多孤单无助,记住了吗,孩子。”
“妈。”江漾声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起身,面色沉重,双膝跪在地上,端正身体,隆重地朝闵雪磕了一个头。
“漾声,快起来。”闵雪心疼地为他擦泪,“以后有什么事,记住,爸爸妈妈永远听你,帮你。”
“嗯。”江漾声抱住母亲,给了她一个紧实的拥抱。
“好了,儿子,大过年的别哭了,已经新年了,明天早起记得穿我给你买的大红裤衩子,图个好兆头。”闵雪温柔道。
“好。”江漾声擦完眼泪,点头答应。
“你爸爸那边,我日后细细地再和他说。”闵雪安慰他,“现在也不早了,你赶紧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拜年呢。”
闵雪将哭得不成样子的他送回房间,让他好好休息。
她在客厅愣神坐了一会儿。
江东来为她披了一件毛毯。
闵雪问:“你都听见了?”
江东来点头。
他沉默地点了一根烟。
“害,随缘吧。”江东来淡然道,“感情这事,是最不能逼迫的,你看看他这多年,忍得多么辛苦和累,他今年专程回来,我倒是觉得我的儿子有常人没有的勇气。”
闵雪平静道:“随缘吧,我们做父母的,不理解他,逼迫他,那真的要他——”
她本来想说死,但新年在即,她怕不吉利,又封住了嘴。
“行了,你刚刚还好好地安慰他,这会儿怎么自己愁眉苦脸了?”江东来将她扶起,一起回到卧室。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感觉好像漾声这次是真的长大了,更有担当了。”闵雪微叹一口气。
“那不是很好吗,他总要长大的,我们做好他的后盾就行了。”江东来眉目绽开,和蔼道。
“嗯,以后漾声会变得更好的。”闵雪忽而坚定道。
“那可不是,还不是遗传了我江家人的基因。”江东来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