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表演课的带教老师是黄恩慈,她同时担任北都市传媒大学副校长,分管学生档案、财务进项与支出,位高权重。
她长得高,微胖,板着脸不爱笑,任何人看去,都会下意识地以为她肯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严师。
她戴着一双黑色方框眼镜,使她狭窄的眼,变得更小。
她的面部没有任何轮廓,扁平至极,若是细看,便会不由得深皱眉头,头皮发麻。
左明上课都会和季寻一排坐,惯性地选择坐靠窗的第四排座位。
这时深秋时节,校园里掉落的桂花香已碾入泥土,化为香魂。
黄恩慈正在对着课本照本宣科,她的声音不大,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别说听内容了,光是这模糊不清的声音,就够使人犯困。
“左明,你来把这句戏剧台词演一遍!”突然,黄恩慈锐利狭窄的眼睛,刺向左明。
黄恩慈讲的是西方最有名的戏剧之一,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他们课本上有齐全的中文和配套英文。
〔身处果壳之中,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宇宙的王。〕
左明站起身,演绎这句话。
“你耳朵聋了吗,我让你读的是英文,你不会连英文都不认识吧?!”黄恩慈说话火气冲冲。
左明忍耐住,将这句戏剧台词的英语在课堂上演绎了一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刹那间,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喻凯大声嚷道:“妈的,哪里学的土不拉几的英语,笑死了,来来,我给你们学学。”
说完他模仿左明刚刚读英语的姿态,模样更加滑稽,画面更加小丑,不仅嘲笑声更加火热,连站在讲台上板着脸的黄恩慈都忍不住蔑笑出来。
左明手捏紧拳头,脸色涨红,坐下。
他感到一丝麻木,身体像被鞭挞没有知觉的稻草人。
当众被人屈辱地耻笑,这在他的以往,是从未有过之事。
教室里哄闹闹的笑声,像一根毒刺,扎向他的心脏。
直到下课,他身体僵硬,还没转过神来。
季寻轻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季寻,你能不能教我英语口语?”左明看着他,表情认真。
刚刚那番课堂上的羞辱,虽然让他恼怒不堪,却也让他意识到虽然自己的英语笔试可以满贯,但究竟还是哑巴英语,念英文跟背文章一样,生硬磕巴。
“好。”季寻温柔地笑,“不过我的英语口语也是半吊子,你不怕我带坏你的口语嘛,哈哈。”
“你是城里人,自然学得比我好。”左明说。
接下来两个月,左明从图书馆借了许多英语口语指导书,季寻边听他的读音,边帮他纠正。
他给左明选了较容易上手的英式口语,端正沉稳,和他的脾性很搭。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左明进步飞速,和季寻进行一番口语对话,流畅极了。
左明很高兴,晚上到学校的英语角旁听,找机会与外国友人搭话聊天,他收到了一句“你的英语说得很地道”的赞誉,这让他无比意外,由衷地感到快乐。
他想买点什么东西感谢季寻。
于是这天他没去图书馆,在校外一家口碑很好的店,买了季寻爱吃的炸串,又挑选了一个草莓蛋糕。
他回来时,宿舍是空的。另外一个舍友一般都是趁着快要锁门的11点回来,奇怪的是,季寻也不在。
他百无聊赖地翻起书看,10点钟,季寻才回来。
他看到桌子上搁置的两袋子东西,问:“这是谁暗恋我,给我买的啊?”
面对他这番明知故问,左明也是无语。
“鬼暗恋你,给你买的,行吗?”左明放下书说。
“好好好。”季寻打开草莓蛋糕,色泽鲜艳,香气四溢,“说明本小爷多有魅力啊,连鬼都爱上我。”
左明:“…………”
眼见季寻要伸手拿装在袋子里的炸串,左明阻止他:“都凉了,别吃这。”
“嘿嘿,冷了吃了更好。”季寻抽出一个鱿鱼卷,虽然没了热气,口味依旧劲道,肉质鲜嫩。
左明怕他多吃,连忙按住他的手:“真不能吃了,吃多了凉的会不舒服。”
“我就要吃嘛。”季寻一反常态撒起了娇。
左明靠近他,见他脸色通红,又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估计是喝大了。他想。
左明将季寻挪到床上,季寻虽然瘦,却也高,是一个正常男子的体重,左明一个趔趄,不小心脚绊在床边,扑在季寻的身上。
季寻的手失去平衡,一顿乱抓,薅住左明的头发。
左明让他松手,他嘿嘿地傻笑,桃花带露的脸,满是红晕。
恰好此时,另外一个舍友回来了,他见到左明的脑袋伏在季寻的胯/下位置,大吃一惊,随后门被狠狠带上:“打扰了,你们继续!”
左明:“………………”
好在季寻终于醉倒在床,不省人事。左明用热水毛巾,擦他的脸和手,将他的外套脱掉,给他盖好被子。
最后他大方地打开门,将大惊失色的舍友叫回来。
舍友尴尬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左明冷道:“刚刚他喝醉了,我将他扶到床上不小心绊倒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是那个呢。”舍友一双眼睛来回在季寻和左明身上穿针引线,转得飞快。
左明没理他,直接洗漱去了。
第二天季寻酒醒,向左明解释他为什么喝酒。
“唉~夏菁说看到喻凯在校门口勾搭别的妹子,让我和她一起去捉/奸,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吵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拉住夏菁,她说她想喝酒,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也喝了。”
“喝酒真难受,胃烧得辣辣的。”
左明给他倒了一杯温热茶水。
季寻饮下去,感觉舒服点。
“小明,你快去图书馆吧,我睡睡就好了。”季寻头发疼,躺在床上。
“不了,我在宿舍看书也是一样的。”左明看他一个人难受,不知怎么,觉得不该丢下他,“早饭你想不想吃点啥?”
季寻眼泪汪汪地卖萌:“小明,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好。我想吃碗白粥,加一点点糖。”
“收到,我马上去买。”左明收拾一番,带上钥匙出门。
经历过上次被黄恩慈当众羞辱后,左明对这位女老师,感到惧怕。
一向沉浸于学习的他,在看到黄恩慈的课时,心里产生难以抑制的抵触与厌恶。
无奈,这位女教师兼副校长,不仅掌握学生的考试成绩,也掌握学生的档案去往。
左明尽可能使自己边缘化,不去得罪她。
他愈是这样的闪躲,黄恩慈愈是像猫抓耗子一样,使出尖锐的利爪,将他剥皮拆肉,撕得体无完肤。
表演课除了书本理论外,还有体型训练,神态学习,表演实操。
表演实操课上,黄恩慈将学生分组,故意把左明丢在最后一个。
班里的学生是单数,两两一对,结果就是没人和左明一对。
“老师,我想和左明一组。”
季寻对黄恩慈说。
黄恩慈瞪了季寻一眼:“我是老师,还是你是老师?我已经分好了组,哪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左明轻扯季寻的袖子,摇头,安慰他:“没事,我一个人,也可以表演得像两个人。”
岂料这句话被黄恩慈听见,她最见不得这种拿大摆款的自傲模样,她让众人分开站到两边,手拿木尺,指着左明,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房间:“你们都看看,他说他能表演一人分成两角,你们都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千万别错过他的‘精彩好戏’!”
本来左明有些怕她,她这番极尽嘲讽的话一说出,他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冷冷道:“老师,谢谢你看好我,我一定会表演得让你满意的!”
这副不卑不亢、桀骜不驯的神情,让黄恩慈火冒到了顶,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呸,农村里来的垃圾,连人话都听不明白!”
左明手紧捏拳头,忍受屈辱,直盯黄恩慈:“你现在不也和农村的垃圾站在同一个地方吗,可见你连农村的垃圾都不如,该叫你什么,农村里的猪狗不如吗?”
“左明,老子弄死你,你居然敢骂我!?!”黄恩慈失控地朝左明冲去,扬起手,要狠狠地给他一耳光。
季寻及时按捺住黄恩慈的手,不管不顾,拉起左明就往外跑。
跑到教室外很远的一大片草坪,季寻才放开他。
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
“你快去上课吧。”沉默了许久,左明嘱咐季寻。
“那你呢?”季寻焦急地问他。
“我要逃课。”左明淡然。
“带上我,我也想逃课。”季寻凑近他,挨近他的肩膀。
他们俩身高相差无几,季寻看起来更加清瘦,贴近天真烂漫的少年感,左明肩宽腿长,更富有沉稳成熟的味道。
“我随你。”左明朝宿舍走去,“我先回去拿书,然后到图书馆自习。”
“我也去。”季寻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像跟屁虫一样,难道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吗?”左明不禁好笑。
“不行吗,你是我的学霸哥哥,我跟着你比跟着那种道德败坏的老师,学到的还多一些,我就愿意跟着你。嘿嘿。”季寻手搭在他肩上,笑得很甜。
左明:“呸。你能不能不要装嫩啊,我明明比你小,你居然叫我哥哥!”
季寻:“哎呦,我就比你大一个月,你怎么这么小气,哥哥也不让叫。”
左明也随他:“好吧,不过你能不能走快一点。”
季寻无奈地扶额:“我脚疼,你背我。”
左明:“……”
他看季寻一副病弱扶风的羞红之态,心里咯噔一下,服了软,竟真真地弯下腰,背他。
“靠,我是说着玩的。”季寻没想到他真的蹲下身。
“少废话,赶紧上来。”左明催促他。
“好叭。”季寻孔雀一跃,伏在他身上,被他背着。
“重吗?”季寻问。
“不重。”
季寻趴在他背上,细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耳廓,挠的他酥痒难耐。
“小明,你是我见过最棒的人!”
“该死的黄恩慈,分明狗屁都不知道只知道讲课如背书,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小明,不要记她的话,记我的话,好不好?”
左明一言不发,他微躬的身体,沉稳有力。
“背这么久,累了吧?我下来吧。”季寻说。
左明双手却死死圈住他的双腿,不让他下来。
他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刚刚他知道季寻在安慰他。
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被人这般真实地关心,好比冰山上烫了一缕火,灼得冷漠的他,禁不住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