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瑶苦苦思索半天,还是决定去会一会这位世伯。
天子出游,虽然不必张扬过市、大张旗鼓,但她身为皇家亲眷,也是会有风声的。
如今她一未通传,二未禀告,叔父朝事繁忙,哪来的时间理会她?
纵然她改制郡主府动静大了些,可镇南王府三月后本就要上京,既说要提前修缮,这是正正经经的理由,容不得旁人置喙。
——难道是这宅子她许久未住,有贼人想一窥上下,借着亲戚的名义上门掌掌眼?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想到自家叔父那桀骜不驯的张狂做派,终究不敢掉以轻心。宁瑶甚至想尽了叔父的震怒反应,但终于在将近厅堂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待月望着自家郡主的脸色逐渐阴沉,然而却在看到厅堂中的一瞬之间忽雨转晴,郁郁之色一扫而空,反生欢喜,不免疑惑道,“郡主,怎么了?”
宁瑶远远就望见了厅堂中,一人身着广袖交领长衫,黑衣曳地,端的是武林宗师范儿。
当然,如果此刻嘴中不是念念有词、衔着那根狗尾巴草,也许效果就更好了。
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大石落地,见待月一脸疑惑,宁瑶眉开眼笑。
“错了错了,不是世伯,是师伯呀!”
堂上。
仇樾望着端茶递水的小师侄,受宠若惊,“瑶儿,你吃错药了?”
镇南王是武将之职,王府世代镇守镇南关阙,同武林世家关系匪浅。这些年来,王府子孙繁盛,各自拜入不同的武林门下,待学成归来,又各归其位,戍守边疆。
譬如眼前这位宗师做派,已近不惑之年的师伯,正是昔日与宁瑶父王同宗求学的师弟。
两人关系亲近,早年间,还常来王府做客。父王事忙,他还帮着教府上小儿一招半式的,因而众人皆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师伯。
不过,好像自那次武林动荡之后,师伯也极少与府中来往了?
犹记那时武林动荡,天下哗之。宁瑶当时年岁尚小,却也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她摇摇脑袋,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毕恭毕敬地奉了茶点,对师伯讨好一笑,“师伯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啊?”
仇樾一看她这表情就不对劲。
杯中茶叶色泽鲜润明亮,显然是上的新茶。这小丫头片子何曾对他如此谄媚!因而虽立时接了茶,还想装模作样诈她,“怎么?你这郡主府,我还来不得了?”
见他接茶一品,个中满足表情,仍是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宁瑶便知他生气模样全是装的。
她嘿嘿一笑,“哎呀师伯,你别卖关子了。”
她使出雷打不动的撒娇技能,这招以招拆招可谓百试不爽,“我父王母妃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他们不是一早知道你上京了吗?我正是因为…”
“知道我领回来一个俏郎君呀!”
此时堂中更无旁人,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宁瑶就这么看着师伯的小眼睛一点点从葡萄干变成大葡萄,震惊道,“好侄女,你还领回来一个郎君?”
他脸上笑意一时和蔼三分,“不错不错,我早说你是个有眼光有见识的。你父王母妃虽然恩爱,但也太健康太无趣了!”
他说罢,一边睨着宁瑶神色,一边好奇问道,“很帅吗?能让你动了凡心?”
宁瑶谨慎道,“帅,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心里发苦,“原来师伯不是为着这事来找我?”
仇樾紧急撤回一个表情,“自然不是。”
他端敛神色,沉吟道,“我急入京城,是为了找人。”
“暮惠大师,可曾听过?”
-
徐知远同尘风在院内晃了许久,才总算把这偌大的宅子摸索殆尽。
二人回至书房,乍一关门,尘风便瘫倒在地,“公子,这宅子也太大了,比上老爷家,也是整整大了两进屋子。”
早上那不情不愿的心情,终于是叫豪华的宅子和车马上的绫罗迷了眼。他抬眼望向自家公子,呵呵傻笑,“公子,你是不是早见这位姑娘气度不凡,才想着同她一道回来的呀。”
想到自己早上是被从小门赶出来的,他暗戳戳地添油加醋,“公子,我敢打包票,这宅子若是叫表姑娘一家上下看到,我只怕夫人都要将表姑娘嫁进来了!”
见自家公子目光不咸不淡地扫来,他登时比出一个大拇指,“好样的公子!日后您说一,尘风绝不说二。”
尘风这激动的心情还没荡漾完,倒叫徐知远手上的砚石吸引了目光。
“色泽温润,质地细密,掷然有声…”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徐知远,“公子,这可是上好的澄泥砚!”
再看桌旁的文房四宝,澄心纸,松烟墨,狼兔羊毫,样样都绝非凡品。
尘风陪自家公子摸爬滚打,也识得不少好货。
他一脸慨然,激动的话哽在喉间,终于搭住自家公子的手,支支吾吾憋出一句来,“公子,咱们不拿个状元回来,都对不起丁姑娘一番苦心。”
“去去去,你去考罢。”
徐知远见他一幅开了眼界的样,忍不住微微一哂,由他各自吃惊去了。
先是气派家宅,又是阔气文房。
这姑娘的来头,只怕比他想得还大。
只是他实在好奇,她究竟所求为何呢?
他已顺她心意收礼、回府,为何马车之上,还要一再试探?
难道她当真觉得,天下读书人都是傲骨铮铮,他接受得太快,反而还生出不对来?
想到初见当日,她便一口一句换他呆子,好似料定了他是那样不为金玉所动、不为强权折腰之人。
徐知远心知他入府是另有深意,但这位姑娘,大约也不是单单招婿一则如此简单。
——倒像是,同他相识许久的,刻意为之。
徐知远摇头轻叹,这位姑娘容色无双,富贵逼人,却是真叫人看不透。
行到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若只要叫他作金屋藏娇,红袖添香便也算报恩,他倒也甘愿如此。
年少立誓,曾许画中人山盟海誓,地久天长,而今倒都被她反过来了。
想到那副画像,他正要从包袱中珍而重之地拿出,尘风却先他一步,神色大变,“公子,咱们可不能做这等朝三暮四、三心二意之人啊!”
徐知远好笑,“你又知道你家公子朝三暮四、三心二意了?拿来。”
尘风梗着脖子,“小人虽未见过画中佳人,但公子你既已许了丁姑娘海誓山盟,就恕小人不能松手了!”
他随侍已久,自来到徐知远身侧,便常见公子拿着画像摩挲。此间细心爱护,虽过多年画卷却依然如新,便可见一斑。
然而车厢之内,公子一番言论,却不能算不动心了。
公子多年来行事冷淡,只唯他一个还算知心的侍从。他既盼着公子好,与丁姑娘喜结良缘,白首不离,便不能坐视不管!
徐知远见他这月老红娘是当定了,又因后事未卜,只得先将真相藏于口中,暂作这三心二意的多情公子。
主仆推搡之间,却听门扉轻叩,仆从鼻观眼眼观心地传唤道,“徐公子,我家小姐邀你到厅中一叙。”
见此情形,尘风乘机将画卷放置到书架高处,一脸赴死神情,“公子快去吧,丁姑娘等着呢。”
徐知远见他这戏瘾过够,无奈地甩了甩袖,“既然是你主子唤你,还不跟来?”
尘风跟上,愣了半晌,“公子,尘风此生只侍奉你一个人!”
“侍奉我还拿我东西?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我那都是为了公子您好……”
二人步调渐远,声渐不闻。但拐过回廊后,一人身形敏捷,进了敞开房门。
……
徐知远行至厅中,便看见堂上赫然坐着一位墨发美髯的先生,气度卓绝,品貌非凡。
而宁瑶随侍在侧,看着倒一改往日刁蛮灵动的模样,乖巧可人,天伦情深。
徐知远在心下微不可见地叹气,这考验,原是在这等着他呢。
他方作揖行礼,便见这位先生朗笑道,“免礼免礼,想来,你就是那位我盼了许久的郎君了。”
-
一刻钟前。
“暮惠大师?”宁瑶思索片刻,很快还是想起这人名号,“就是多年前,曾掀起那场武林动荡的秃头和尚?”
这场动荡发生时隔已久,她那时还小,也记不大分明事情起末。
不过,多年以来,这个名号在江湖一直都是如雷贯耳。
“正是如此。”
仇樾摸着自己的一把美须,冷笑道,“这人欠了我一债未偿,就躲入尘世中十数年不曾现世。如今,终于有他在京城出没的消息,我便立时赶来了。”
话音刚落,似乎也因知道下文不太好为人言道,他眼中戾气尽消,慈爱地笑,“不过,与他无关。我今日来找你,还是为了借个地方歇脚。”
宁瑶忍不住白他一眼。
就知道师伯上门,除了打秋风全无要事!
亏她如此紧张,还以为自己的计谋要被叔父发现。若是叔父都还作罢,但要是让父王母妃知道她上京只为了戏弄书生感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望着眼前姿态摆足,像模像样的师伯,宁瑶想到某位呆子,心生一计。
她笑眯眯地给仇樾敬茶,吓得他心里直一哆嗦。
“师伯既然来了,便帮瑶儿一个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