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开机的早,彼时阳光正好。
裴洺川逆行在人群中。
立牌投下来一条边界清晰的阴影,他走在阴影与阳光的交界。
郁夏视线不自觉追随而去,眼神慢慢失焦,变得空洞。
这场面给她的感觉,莫名像极了当年在栖山咖啡店,她欲擒故纵的套路失败,裴洺川义无反顾走向她时的天气。
阳光都被切割整齐。
不过不同的是,当初他朝她走来,揣着小心的赤忱,缓缓向她展露他世界的光景;如今他却转身离去,心跳声隐没于人海,叫她再看不透他,听不到他心底的声音。
郁夏眼底的情绪细碎着荡开,又笼统地归于平静。
*
“爷爷。”
裴洺川推开门,同轮椅上的裴汤桦打招呼。
裴汤桦一看到裴洺川就激动,他身后的保姆察觉出他的情绪,赶忙推着裴汤桦上前。
裴洺川加快步子朝裴汤桦过来。
方一凑近,裴汤桦却突然把头低下去。
裴洺川正纳闷,便看到裴汤桦腿上的毯子上落下几滴泪痕。
泪水像是断了线,滴答滴答往下淌,裴汤桦见自己抑制不住,又不想失控得太难看,抬手擦了擦眼泪,才跟裴洺川对上视线。
岁月不饶人,老人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情绪一激动,裴汤桦的手便抖得不成样。
“阿洺……来,来了?”
短短几个字听得裴洺川心脏抽搐。
这段时间,他不是没来看过裴汤桦。
或许是年纪到了,裴汤桦将每一次见面都看得格外重要。听保姆说,每次裴洺川提前告知要来,裴汤桦都要在门口等好几个小时。
但裴洺川也知道,除去年纪这一个因素,当年那件事对裴汤桦的影响也不小。
以至于几天见不到裴洺川,裴汤桦便忧心忡忡地打电话过来问候一次。
想到这里,裴洺川心里的歉意更重。
他单膝跪下来,握起裴汤桦放在大腿上的手,眉心忍不住地皱起来。
“嗯,爷爷,我来了,我在这呢。”
……
跟年纪和情绪敏感一同上涨的,还有裴汤桦的柔软,他越发喜欢耍小孩子脾气。
饭桌上,裴汤桦笑嘻嘻地给裴洺川夹了一大碗菜,让保姆端到他面前。
“阿洺,吃。”
“多吃些。”
裴洺川看着碗里鼓成山丘的菜,无奈笑笑。
“爷爷,这太多了。”
“这才哪到哪。”裴汤桦虽然嘴上数落着,唇边的笑却仍旧慈祥,“自己一个人吃不完,那就带别人回来帮你咯。”
裴汤桦还记得裴洺川当年承诺过他的。
——过年带喜欢的女孩子回家。
想到关于某个夜晚的记忆,裴洺川手颤了颤,夹起一块菜往嘴里放。
一时忘了唇边的伤口,夹起的肉碰到那块地方,疼得裴洺川下意识侧头回避。
“诶,怎么回事?”裴汤桦看在眼里,上半身往前够,一下紧张起来。
“没事,就不小心碰了一下嘴边的伤口,有点疼。”
“嘴边的伤口……谁咬你嘴了?”裴汤桦说话直白,一下噎住了裴洺川。
裴洺川放下筷子,喉结上下轻动,脑中闪过罪魁祸首那双清凛委屈的双眼,面上不动神色地搪塞,“谁能来咬我啊?”
“是这天气太干了。”
裴汤桦闻言,吐了口气,靠上轮椅靠背,凝眸看了几眼裴洺川,语重心长道:“阿洺,你跟那个女……”
“爷爷。”裴洺川笑着打断,“我下次会带李琛来的,他胃口大,你让徐阿姨做什么菜,他肯定都能吃完。”
见裴洺川实在不愿意说,裴汤桦干脆也不提起,大手一挥,“行,你下次给我把他那小子逮过来,我好久都没看到他了。”
“对了,他最近在忙什么?”
“他啊,”裴洺川哧了一声,颇有点不服气的意思,“谈恋爱去了。”
*
电脑屏幕上的光标闪烁,桌上的铃声已经响了五分钟,就算郁夏后来开了静音,但来电提示还是搅得郁夏无法安心办公。
她干脆将手机摆到面前,看着同一个联系人向她拨来第十次电话,她才点下接通。
李琛在那头愣了两秒,似是没觉得能接通一般,急吼吼道:“郁夏,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郁夏不慌不忙,算是变相报了她当年不管怎么给李琛打电话,或是威逼或是利诱,都无法从他嘴里撬出有关裴洺川一点音讯的仇恨。
她顿了一会,才缓慢道:“有什么事吗?”
察觉到郁夏的情绪,李琛纠结地叹了口气,随后很快的,他又像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郁夏,我知道因为当年裴洺川的事情,你记着仇。但今天也不是我来求你……不,也算我求你,安安她……安安她喝醉了,你能不能来照顾她一下。”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透过电话郁夏都能感觉到,李琛急得快要发疯了。”
不过说起阮遂安,郁夏也无法冷静了。
原本的傲慢态度荡然无存,她攥紧手机,“你们在哪?”
“她在……她就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她不让我靠近她,我……我一走过去,她就说我要是再往前走,她就扎进水里,她还说她不会游泳……郁夏,我求你了,你快点过来吧。”李琛气息急促不稳。
郁夏抓起外套往外面跑。
“给我地址。”
十分钟后,郁夏打车到达目的地,根据共享定位找到两人目前所在的位置。
才走到附近,郁夏一下发现站在树干后面,神经高度紧张望向湖边的李琛。
她跑过去抓住李琛的胳膊将他往后拽。
李琛起初还不愿意走,看清是郁夏,才稍微往旁边挪了两步,闭上眼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郁夏拧眉。
“发生什么了?”
李琛脸苦了一瞬。
“她刚刚跟我提分手了。”
郁夏拧起的眉头一挑,十分震惊,“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就……三天前。”
李琛对阮遂安的情意,早在四年前郁夏就知道了。
但对于李琛和阮遂安的事情,郁夏是一点都不清楚。
郁夏只记得三个月前,阮遂安一个视频电话打来,哭得撕心裂肺,说她跟傅言明分手了,两人电话没挂断,打了一个通宵。
郁夏都熬不住睡着了,阮遂安仍在那头瞪着个大眼。
郁夏一醒来,睁开眼,就看到阮遂安那双美颜滤镜都遮不住的红肿双眼。
担心阮遂安出什么事,郁夏将工作撂下,陪她出去疯狂买了一圈。
仿佛购物真的能洗刷人的心灵。
第三天阮遂安看起来就像是没什么事了一样,甚至前几天她们还去ktv唱了歌,阮遂安状态颇好,甚至还替她挡了酒。
而期间,阮遂安丝毫没有提及她跟李琛的事情。
眼下的信息过于炸裂,郁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手指了指李琛,又点了一下湖边,“你们俩……”
“你很难相信我们在一起了对吧?”李琛皱着眉头,平日里恣意快活没心眼的样子全然不见。
这是郁夏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失意。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早在四年前,她就信誓旦旦地给李琛下了判定书——他永远都不会是阮遂安喜欢的类型。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见郁夏久久不答话,李琛扯了扯嘴角,低下头,“虽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一切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三天前我们在一起了,三天后的今天,我们又分手了。”
“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来求你,而且我也知道……她今天闹成这样,根本不是因为我。论立场,论资格,我输的一塌糊涂。”李琛偏了偏头,看着阮遂安的方向,“可我还是好担心她。”
“郁夏,我求你陪安安度过这段日子吧,她现在心情太低落了,要是没人拉她,她得吃好多苦的……”
“行了,别以为全世界就你心疼她。”
郁夏听得都不免有些动容。
害怕再听下去,她转头就要去阮遂安跟前替他求情,她拍了一下李琛的手打断他,扭头走向湖边。
阮遂安很机敏,听到脚步声,立马从石头上站起来,威吓道:“李琛,我说了,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安安,是我。”
阮遂安呆了几秒,回头,一发现郁夏,嘴角撇下来,委屈极了,展开双臂,“夏夏。”
“先下来好不好?”
郁夏展开双臂哄着她,慢慢靠近。
阮遂安摇头,手臂下垂了一段距离,“你是被李琛叫过来的吧,是不是听他说我要往下跳?”
郁夏不否认。
阮遂安跺了一下脚,“你不是知道的吗,我会游泳的,我就是吓吓他。”
“那你……”
“我就是觉得这里舒服。”
郁夏浑身放松下来,踩上石头。
湖边的石头个个体型宽大厚实,人站在上面并不危险,也就是李琛太过紧张阮遂安了,这才放心不下。
郁夏走过去,搂住阮遂安,将她抱紧。
阮遂安一下便泣不成声,将头埋在她的颈间。
郁夏心疼死了。
抬手揉她的头顶,心里也跟着发酸。
虽然这么多年辗转多地,她最要好的朋友,还是初中认识的阮遂安。
她后来虽然也认识了一些不错的人。
可无论再要好,两人中间却仿佛隔了些什么,在自主意识健全之后,相互之间的疙瘩棱角都格外磨人。
期间郁夏也没少遇见一些人,在她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之后,那些朋友仍然不厌其烦地那么对待她,用她不喜欢的词汇,提起她最敏感的话题。让郁夏无法理解,也实在心累,逐渐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跟人交心。
倒不如最开始在青春期认识的挚友,认知和价值观里都将对方包容进去。真善美里面一定还有独立出去的一条,就是她的名字,阮遂安。
阮遂安断断续续哭了有五分钟,郁夏问起她到底怎么回事,她才尽力止住抽噎,坐到石头上,含糊不清道:“我……我跟他,彻底没可能了。他家里的人看不上我,打定主意要让傅言明跟门当户对的人商业联姻。”
这件事郁夏先前阮遂安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就听说了,眼下也并不意外。
“那你跟李琛怎么回事。”
问到这里,阮遂安心虚地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我……”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你也看得出来的对吧?”
郁夏对上阮遂安投来的视线,小声抿唇嗯了一下。
“尽管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喜欢我,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还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利用了李琛……我答应李琛的表白,就是想气一气傅言明,想着,哪怕能把他气回来呢?”
“但……事实上根本没有。”
“那天傅言明那条狗明明看到我挽着李琛的手了,也看到我吻了他的额头。”阮遂安气愤地攥紧拳头,捶了一下地面,“可他,居然能平静地,目不斜视地从我身旁走过去。”
说到这里,阮遂安情绪又激动起来。
“我算什么?”
“这么多年了,一句轻飘飘的分手说出来,他就能那么干净地抽身走了?”
阮遂安再次崩溃,将头埋在肘间,呜咽着又哭了起来。
郁夏听得揪心难过,也难免对李琛生出些不忍。
话到嘴边,她犹豫一下,还是咽了回去,凑到阮遂安身旁,搂住了她。
阮遂安抓着郁夏的手抬起头,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郁夏,裴洺川消失这么多年,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呢?”
“他家世也好,对于他的婚姻,家里的人说不定也是有想法,要替他把关的,他身旁的兄弟跟他情况差不多,对于他的事情,估计只会隐瞒。心哪有无条件偏向外人的呢?”
郁夏的思绪一下被阮遂安带着走。
“可他当时还没大学毕业啊,就算……就算要联姻,也没必要那么着急。”
阮遂安抬起手,在空中挥了几下,“这谁知道,说不定他是奔着更好的未来去了呢?他们那种人啊,就像是风,永远不用担心会坠落,所以往哪去都好。绳索,铁链,或是柔软的手,怎么都抓不住。”
*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郁夏自然不可能会让阮遂安单独待着,想带她回自己家,阮遂安却怎么都不肯。
“你第一部卖了版权的作品在拍呢,你在我这费什么劲,我又没醉,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阮遂安一个劲地把郁夏往反方向推,郁夏提出要跟她一起回她家的想法,也被她一口否决。
郁夏没了办法,打车之前,将阮遂安的手机抢过来。
“你不让我送你可以,但得有人陪着你。”
阮遂安自嘲一声,“郁夏你觉得我上大学这么嚣张地交男朋友,能有几个人愿意跟我当朋友,背后骂我的话干净点我都觉得她这人不错了。”
“都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狗屎。”
“至于婷婷她们……她们都毕业去别的地方工作了,我怎么麻烦她们啊?”阮遂安说到这里有点伤心,哭唧唧两声突然又声音洪亮地握拳举手,“老娘我不需要人陪!”
她吼了一声,站起来,伸手就要抢手机。
郁夏抬手挡住,“那我能找到人呢。”
“谁啊。”
“李琛。”
阮遂安愣了一秒,随即摆手,“不行不行不行……我对他已经够愧疚了,我……你别让我再欠他人情债,我这辈子该还不完了。”
“我又不要你还。”李琛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你别跟我算这么清楚好不好?”
“我刚刚发消息让他过来的,他一直等在湖边呢,没走过。”阮遂安拧了拧眉,郁夏急忙解释。
“你答应让他送你我就走,现在立马转头就走。”
“几点了?”阮遂安视线收回,没敢再往李琛那边看。
郁夏摁亮手机,“十点了。”
“十点了!”阮遂安惊呼一声,掰着郁夏的肩膀,很快松口,“行,我答应你,你赶紧回去,明天得上班呢。”
“你记得听话。回去自己泡杯蜂蜜水喝,你自己也有经验,不需要我再多嘴说你,还有……”郁夏滔滔不绝。
阮遂安走过去,额头抵着郁夏的,用手揉了揉她的脸,两颊的肉挤着她的嘴唇,郁夏说话开始含糊不清,她干脆直接停下,看着近在咫尺的阮遂安的眼睛。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郁夏嘟哝道。
阮遂安“mua”地一下,在郁夏侧脸狠狠亲了一口,“你放心,按了戳的事情怎么都会做到。”
……
郁夏叫的车比阮遂安的先到。
“那交给你了。”
临走前,郁夏嘱咐李琛,李琛闻言点了点头。
郁夏又放心不过,朝阮遂安说,“乖一点,听到没?”
阮遂安蹲在路边,眼见着酒劲是越来越厉害了。
她笑着冲郁夏敬了个礼,“好的长官。”
坐上车,郁夏侧头看着街边不断后退的光景,不由得回想起阮遂安提起的事情。
“说不定是联姻去了?”
……
“他们那些人,像风……抓不住的。”
郁夏眉心微拢,总觉得阮遂安的猜测不靠谱,却又不由得肯定。
的确,裴洺川他们那些人家世显赫,实在是她这个普通家庭无法相比的。
就算眼前的矛盾解除,她和裴洺川重新在一起,那往后呢,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又会不会有的阻力产生。
郁夏想的头都大。
一直烦恼到躺回灰色的床单里。
结果不出意外地,她又梦到了裴洺川。
梦中她回到了懵懂青涩的十九岁,第一次吻上了最爱的少年。
肌肤相亲的那一刻,四周的凤凰花一瞬间全部绽放,红得似火般张扬热烈。
那个少年没有像记忆里一般,退后一步躲避,而是弯下了腰,笑意吟吟地,眼睛里的爱意毫无保留,跟她对视,“好巧,我也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郁夏眼前一道白光乍泄。
少年化作白色的光团贯穿郁夏的身体,枝桠上的凤凰花骤然坠落,恍若九天流火倾泻,盛大的花海涌向郁夏,郁夏只觉得温暖,像是被温柔的力量包围。